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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给亡妻


日上三竿,秦普,秦轩阁,已骑上了马,怡然自得地行进在南山的山道上了。

        只见他,头上戴着粉紫的缨子帽儿,玉石铃珑的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身板,高挑细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是细结底的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显出他张生般的庞儿,潘安般的貌儿,引得一路上踏青的红男绿女,个个跓足向他张望,使他好不得意。

        走在自家的山林中,一路上的山野风光,烂漫旖旎,他时而策马扬鞭,让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在空阔的山谷,时而跨下马来,牵马缓步前行,兴之所至,他收起了扇儿,袖中摸出玉笛儿,以笛声演译起了那旷世的《风求凰》。

        愈入深山,愈加人烟罕至,但深山之中,却自有那深山的闹热,那是虫鸟与兽的天堂,一边厢,鸟在飞,叽叽喳喳,燎乱了他那沸腾的心怀,另一边,路旁的树丛山林长得葱茏茂盛,而前方的坡上,是连天的碧草,耳边厢不时听到草丛树丛中扑楞扑楞的响动,那是成群的兔子、獾子、狐狸…….在草丛内穿行、戏嬉、撒欢,引逗得他心痒难挨,他又收起了玉笛,却拿起马背上弓箭,弓箭是前日即准备好的,可刚搭上箭,周围的一切又无声无息了。

        他原本是去南山打猎的,但恰赶上清明的时节,就顺便给南山的亡妻捎带些金钱冥纸,以不枉那夫妻一场。

        也或者说,他原是去南山给亡妻上坟的,但想到南山成群的野狐野鸡,就心骚肺燥,不由顺手带上了弓箭,欲要逮上几只兔子、獾子或狐狸。

        就这么两档子事,他已兴冲冲地酝酿了多时,不管怎样,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作为世家子弟的秦普,一不为营生所忧,二不为家庭所累,没有任何理由阻挡他的自在逍遥,他要有一番忘情的寻欢作乐。

        拐过一个山角,到达一处平缓的腹地,这里碧草凄凄,树荫砸地,各色野花开得如火如荼,秦普知道,亡妻婉娘就埋葬在这里,想着想着,哪个骚人的一句“何处碧草掩青冡”便浮入秦普的心底,但放眼四放,却没有看见那一堆黄土,更别说青冡了。

        秦普不禁慌了,遂匆忙下马,急切走入深草丛中,以寻找亡妻的墓头。

        他焦虑重重地、忙乱地、拔开那丛生的野蒿杂树,一遍遍地寻找亡妻的墓头,待终于找到时,不禁一阵幸喜陡然涌来,不觉也舒了口气,但随之却惊讶于那墓头的缩小,原来的一堆黄土竞缩小到被荒草掩没而无处寻找,不觉就感慨起了这一堆黄土来了,原来这一堆黄土在天地间竞是如此的渺小立足,一时间,幸喜、悯悲,感叹不已。

        也许,还有一点点儿自责,以秦普的性情,与婉娘成婚后,夫妻间的和谐是再没得说了,按世人之说,那就是似如鱼水、堪比鸳鸯。

        想当年,一个是世家子弟,一个官宦之女,两人俱在妙龄,女貌男才,男帅女靓,是人见人羡的一双璧人,美中不足在于成婚三年,没得只男片女,而三年之后,又天妒红颜,好不端端地个婉娘竞无疾离世了,徒留下另一端端的好个材料旷着。

        如今,婉娘离世已不觉一年有余,秦普自觉自己自婉娘下葬后,竞没来过这里,怪不得没有轻易找到妻墓,丢得一年来,好不高大的一个墓堆任风吹雨打而塌萎缩小,想想自己整日的无聊忙乱,不知都作了何种勾当,怎能没个愧疚。

        唉!人生繁乱,忙忙活活,末了,碌碌无为,却不知为谁。

        瞬间之后,秦普又恢复到了他的世子作派,一如他平时洒脱倜傥的模样,笑呵呵地蹲在墓前,说:“啊,娘子,为夫的来看你了,可别怪我看你的少啊,你也知道,为夫的不是那勤劳的,上心的,自己的事还懒得打理不顾的。”

        说出这么难为情的软话,也只是在与爱妻说笑打浑时才得以说,现在那人没了,好长时间也没这么说了,猛一说出,让堂堂五尺的秦普,不禁脸上火辣辣的,热热的,纵旷野无人,也慌的下意识的向四周作了个环顾,这一环顾,他看到马背上的毡包,毡包内是纸钱,不仅又自叹了一声,叹自己好不地丢三落四,差点将重要之事给忘记了,想着间,即回到了马前,取出纸钱,又重新来到墓前,点火烧了。

        呵!谁说“一滴何曾到九泉”?

        管他!我却是觉得我那土里的娘子亲近,不管她能不能听到,不管她能不能收到,我却只管向她送,只管向她说,我只为我心。

        “啊,娘子,刚才,为夫的一时没找到你,好不慌迭迭的,差点把钱给忘了,看,这是给你带来的银钱,这么多,可别有任何委曲困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哈!我是这么得诚心诚意,想必她定能收到,俗话说“心诚则灵”吗。

        一时间,火光璀璨,火光摇曳不定,秦普不由想起了亡妻,她是那么的端庄温娴,是那样可人的淑媛、大家闺秀,仙子一般的人,金子一样的心,委委婉婉,好脾气好性,除了她,世上再没有第二人可称人心怀,不想却那么早地将人抛闪。

        唉!一朝生死两茫茫,不思量,怎能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想那些年头,婉娘去北街的吴氏娘家,住不得两天,即会被秦普说出种种理由给接了回来,即使接不回来,也要在岳家磨蹭至半夜才回自已家去,不免被那舅子媳妇们戏谑,且是你戏谑你的,我自安然作没听见,有兴致了,才和她们拌嘴,拌起嘴来,也不见得处于下风,因他机敏吗!他是岳家堂会上顶能哄动畅兴的角儿,女娘们虽败阵,听他说话生动有趣,却也乐呵开怀,如此,岳母也不舍他走,却只安排他一个人住客房。

        原来这古板的老货,向来是认死理的,说什么出阁的闺女和女婿在娘家行夫妇之事,会主娘家不好,如此,好不的小心翼翼,纵安排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两口住他家客房,也不行自家的闺女和女婿。

        这,对于秦普两口来说,犹可,因人家就住本城吗,大不了不住他这儿,回自己家去,只那大女两口就惨了,他们从遥远的冀州过来,逢年过节,即使连着住上个十天半月,也是男住男,女住女,男女不同房。

        呵!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道儿,而客随主便却是到哪儿都说不脱的正理儿。

        那秦普自觉与其住岳家客房,反不如回自己家,所以,不管多晚,仍旧回去。

        那丈母却又开始催促女儿了,说什么天这晚,没个伴,怎好让他一个人孤单单的,没得,让女儿陪他一块儿回去。

        婉娘见他拖至这晌才走,自然知他心意,无非是想让自己和他回去,他却不说,只让那岳母安排,看他鬼的。

        再往后,婉娘自觉去了娘家,他定不舍,娘家又繁琐,便轻易不再住娘家了。

        而回到自个家里,两个轻大光人,又没得孩子,也没得任何消遣,无非一个坐着,一个守着,一晌间,由那秦普说个趣话,打闹一番,温温存存,再安息睡觉。

        却是他朋友极多,应付极频,应付时,跑个一天半天,一夜半夜也是有的,哪怕他刚将她从娘家接来,那些勾人的一来,他便安生不住了,于是丢下婉娘,说走即走,整个的就不象是家里的人。

        他说:“我那娘子,你可听好了,这家没我可行,没你不行,我自是野惯了,只我这一到家,见不到你,则慌了,你得时常在家守着我,让我一回家即见到你,我这是蛮横,你可曾恼我?”

        婉娘莞尔,道:“恼你作甚?男儿汉莫不用绳子拴着,捆在家里,系在腰上?”

        秦普欣慰,不觉感念,遂也尽量不再乱跑,以好好陪婉娘在家。

        但,却架不住那班人马的纠缠,那班人马今天吃酒、明天堂会,你邀我约,太个繁繁密密,如此,说过不出去以在家陪娘子的,却是正正经经、老老实实地和那婉娘完完整整呆在家里的,也没有几次。

        如今再想陪婉娘,却是陪不得了,那温娴的婉娘自是孤零零地去了,再个,只这每日里回到家,少了婉娘,家里可不冷清死了。

        啊!我那、我那。

        嗐!

        秦普有心喊婉娘些什么,却喊不出,而此一时,不知是可怜已作古的亡人,还是可怜孤独的自己,一股伤感顿时浸入到秦普的心中,不觉间,竞流下泪来,这倒是连秦普自己也没料到的。

        难怪这世上,有人说,如此离异,未亡人是不便来此地的,肯定有些道理,不然怎会有此堪,想那世上原本成双成对的鸳鸯、凤凰,一旦失偶或离散,悲伤估计也正如同自个这样。

        秦普呆望着即将成灰的纸钱,所幸自己不曾小气,昨夜间竞亲自装满了毡包,都送于婉娘,好让她在那边有好的生活,永不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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