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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如坠冰窟


  寂静的客房走廊,木质地板上挂着几滴烧化又凝结的蜡油。

  一扇对着走廊的窗打开了一条缝,屋中的少女愁眉不展,一颗心仿佛在油煎火烤。

  缝隙中透露出她娇美的容貌,这个少女正是白日里跟在富商身边的小丫头。

  她起身将窗户关好,又坐到灯边的铜镜前,端详着镜中温柔美丽的脸。

  她的眼神中,半是温情,半是嫉妒。

  她忽然伸出手,唰地撕掉了鼻尖,眉骨,下巴上的几块人皮胶布,一张比刚才平凡得多的稚嫩脸庞出现在铜镜中。

  除了一双大而倔强的眼睛,还算有些生气,整张脸显现出的是与她的年龄不符的苍白和憔悴。

  她打开随身带着的绸布包裹,从几件换洗的衣服中刨出一把木剑。

  一把独一无二的梨花木剑。

  这女子不是郭珩却又是谁?

  她烦躁地从桌边走到床边,又急急走到床边坐下,随即忍不住推开房间的另一扇窗,江南冬日的夜风带着阴冷的湿气渗透进了骨髓。

  一轮皎洁的圆月正挂当空。

  郭珩却无法静下心来,欣赏月色的美丽了。

  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中,对面的房间却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她快步走到门边,正要一把推开门去对面探个究竟,但推门的手却突然顿住了。她强忍住立刻推门而出的冲动,又坐回镜前,将几块形状各异的人皮面具碎片逐一仔细地贴好。

  这种碎片式的人品面具通常比一整张的面具更自然真实,做起来也费事的多。如果不是亲眼见识过,郭珩绝不会相信,原来只需微微修改脸上的些许特征,便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镜子里已又出现了那张美丽的丫头的脸——一张标志的鹅蛋脸。

  英挺的鼻子,硬朗的眉骨,为女子柔美的轮廓增添了无限风姿。

  郭珩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眼神中溢满了一种复杂的神色。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没有回应。

  郭珩又敲了一次,声音中已有些焦灼,“老爷?”

  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竟能变得这样温柔,恭顺得像一个真正的富贵人家里的丫鬟。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是一个丝毫不会伪装,从来没有撒过谎的人。

  房间里依然一片寂静。

  郭珩不再犹豫,猛地推开房门。

  屋中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她的眉毛上竟然在进门的一刹那迅速地结了一层冰晶。

  靠近房内正中浴桶的地板上也已结满了冰晶,还在向外蔓延。

  屋中尽管没有一丝风,但却比西关外的夜还要冰冷,冷得想要渗透人的心肝骨髓。

  木桶的边缘上趴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已失去了知觉。

  郭珩疯了一样冲到木桶边,想拽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水中捞出来。可木桶中还哪有什么水,整桶水已经结成了一块整结实的冰,连同他浸入水中的长发和寝衣,都牢牢地冻在了一起。

  郭珩捧起他的脸,他的面容依然清淡而冷冽,如今眉毛和额发都结满了冰霜,颈部的跳动也已经停止了,就好像是他整个人的灵魂原本就是冰冷无情的霜雪凝结而成。

  三年前,浙江玉浮山。

  绿意盎然的山涧旁,一个消瘦的黑衣少女正心不在焉地练剑。

  她很少有这样心不在焉的时刻,可今天她的心七上八下,胃里像是塞满了一群乱撞横飞的蝴蝶。

  直到手中的剑忽地脱手落下山涧,她才惊叫着飞扑过去,才来得及徒手握住剑刃,手掌上顿时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郭珩心烦意乱地坐在崖边,伸手抹去脸上的汗水。

  除了在这里练功,郭珩只有每天正午,会爬到山顶的崖洞送一次饭。隔天再去送饭时,将昨日的空碗盘拿下来,周而复始,如此已有月余。

  可是最近几日,前一天送上去的饭菜纹丝未动,甚至连郭珩故意压在食盒底下的一根头发也还安静地躺在原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头。

  她忽然间拔腿冲上山顶,见今日的崖洞洞口竟然结了一层坚冰,洞口附近的植被已经开始发黄。

  郭珩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她努力吞咽着口水,仿佛这样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又会重新落回肚子里。

  越往里走,寒气愈加可怖,纵容郭珩强运全身内力抵抗,依然冻得牙关打颤,胸口像是被两块巨石互相挤压缩紧,她感到呼吸困难,神志模糊,寒冷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

  一抹白影伏在尽头的石壁上,已与四周的坚冰融为一体。

  “师父!”

  郭珩急扑到他身上,他的衣衫和脸颊也已冰冷坚硬如寒冰,她已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除了父母死的那日,在郭珩的人生之中,还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时此刻更让她感到惊慌和痛苦。

  还没有一个时刻,仿佛要让她流尽今生今世的眼泪。

  她毫不犹豫地将全身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已感觉不到生气的躯体内,他身上的冰渐渐融化,融化出的水渍使他的发丝凌乱地着脸颊。

  不多久,水汽已完全打透了两人的头发和衣衫。

  高强度的内力输出、寒冷和惊恐都让她的体力达到了极限,她的脑海中昏昏沉沉,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人生中记忆最深刻的画面。

  母亲的绝色温柔,父亲的少言寡语,灭门之日的满院鲜血......东都城梨花树下的狡黠一笑,第一次眼见有人能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震惊,树间斑驳阴影里垂下握着空酒壶的手,一双总是弥漫着雾气、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金威、何劲松与涂山白血迹干涸的人头,以及将这三颗绝世高手的人头带回来时,那双眼中的悲悯。

  郭珩竟然发现,东都城的记忆已经离她那样远,远到她有时已分不清,这份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属于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她唯一感知到的,真实感受到的,已只剩下玉浮山山腰的潺潺流水,和山顶崖洞外的皑皑白雪。

  她曾无数次守着这水,守着这洞口的雪,只为了等着他每一次出关的时刻。

  仿佛除了报仇,这已是世上最后与她相关的事了。

  郭珩感到羞耻和愧疚。

  忽然间感到眼前金光一闪。

  一柄锋利的什么东西从他湿透的衣襟里滑落。

  郭珩恢复了些神志,伸手去抓,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却忽然有一双死人一样冰冷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甚至听到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响声。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来。

  “珩儿?”

  她看见他眼中迸射的杀气一瞬间退去了,有些心虚地将那金色的物件掩藏好,才虚弱道:“刚才是你?”

  郭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呆呆道:“师父。”

  他这才放松下来,眼神隐约有些愧疚。

  郭珩惊魂未定,结巴道:“师父,你...你...”

  他沉默了一阵,才喃喃道:“四年了,我竟然还不能参透这其中的法门。”

  他皱着眉紧闭着眼,面上是一种极痛心焦灼的神色,仿佛比起失败,刚才的生死一线竟是全不在意。

  郭珩不可置信道:“师父,你的武功已经是天下无敌,你冒着全身经脉尽断,气血逆行的风险,也要练什么天下无敌的神功。可武功永远没有止境,难道这竟真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

  “当然,”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尽管刚才的意外让他的气息极尽虚弱,但他的语气确实极其坚定、绝不容置疑的。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练成这门武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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