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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番外(三)


下雨了。

        夏季的天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夏天就雨就像女人的泪,说落就落。但现在已经是深秋,按理说这老天再怎么像个反复无常的娘们儿,应该也不会如何刁难人们。可这雨却跟没人要的苦孩子一样,还没人猜它会不会来呢,眨眼间就哗啦啦地往下掉了。

        原本下午三四点还是晴空万里,等到五点多的时候已经开始下起倾盆大雨了。天像决堤一般,被人拉开了闸口,一根根水柱从天而降,像是有消防员在天上抱着高压水枪打水仗,又像是刚化成雨龙的神物在对世人耀武扬威。

        刮风的一瞬间还有学生觉得这风来得真及时,虽是深秋,但涪陵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秋天依然裹挟着夏日的热气,这风刚起的时候还有人拍手叫好。然而随着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个别女生的尖叫还没落地,无数的雨珠就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窗户上,慌得坐在窗边的人纷纷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西山中学的职工穿着雨衣,对着手里的对讲机嘶吼,纷纷扯起防水布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罩上,没跟随大部队的自行车孤零零地躺在大雨里,被职工们扛进了车棚。还有的则瞅准了校领导的座驾,抱着汽车专用的防水布给盖上,其他老师的车就顾不上了。

        “诶诶,搬不了的就不要搬了,把那些放在最外边的拿块塑料布遮上就行了,别让雨淋坏了。”

        教导主任赵宏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学生把放在外面的展板搬进屋里,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雨还是汗的水珠,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嘀咕了一句这该死的天气预报怎么突然就灵验了一次。

        “赵主任,那个……李银鲤的画被排在外边了,您看……”有个学生会的同学有些迟疑地说。

        “谁?李银鲤?哪个没眼力劲儿的给弄外边去的?!快!快给我搬进来!前面那幅字是谁的?祁洛?不认识。去去去,把这人的给我弄外边去,赶紧把李银鲤的那画搬进来。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猴急什么?小心点儿!那可是李银鲤同学花了好多功夫画出来的!磕坏了你们赔得起吗!”赵宏拿出手帕在脑门上擦了擦,他有点富贵相,一着急就出汗,随身始终带着一根手帕,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摸出来擦一擦。

        那些搬画的同学看了看那幅署名为祁洛的毛笔字,感慨之余对着字默念了一句哥们儿勿怪,就硬着头皮把字给搬出去了。

        秋霁站在布告栏下,遮雨棚只一人肩宽,刚刚遮住她脑袋上方一点儿,雨水依旧顺着边沿稀稀拉拉地淌下,外衣早就被浸湿了。

        旁边有同伴斜撑着一把伞,堪堪遮住她大半个身子,她也不在意,皱着眉看着雨里的学生会成员跑来跑去。

        “天气预报怎么突然这么准了。”旁边打伞的女生轻笑了一声。

        秋霁嘴一撅,没有接话。

        她实在懒得挤出笑脸来跟别人说笑,毕竟辛辛苦苦准备了一个多月,没成想到头来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毁了。

        任谁有再好的脾气,也难免会有些小情绪。

        她高三了。明年的六月份,她就要离开这所对她来说极为熟悉的学校了。

        作为西山中学二十年来唯一一个当选学生会主席的女生,她实在是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了。单是凭一己之力,将风气不正风评不佳的学生会,变成了真正为同学们服务的组织,就能使得大多数同学在毕业多年后依然记得她了。

        对于西山中学大多数师生来说,学生会主席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管理另一个名义上的组织——学生会。而这个组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上面有人来视察的时候,需要有一些“品学兼优”的同学为他们端茶递水。十来年了,每当那些功成名就的同学们,拍着啤酒肚看着另一个面黄肌瘦打着哈哈的同学时,都会纳闷“你当年是主席?”。唯有确实干了些实事也给老师同学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秋霁,恐怕多年后的同学会上,才会被人尊称一声“秋主席”。

        对西山中学的师生来说,只有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符号。

        然而社会对女性的包容是有限度的。特别是当这个女性走上权力的道路时。

        如果说学校是一个小社会,那么学生所能接触的权力机构就仅限于学生会团委会了。

        从上任伊始的质疑,到之后的抵触,再到现在的理解与支持,恐怕只有秋霁本人才清楚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西山中学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所谓的好班的学生,是不会加入学生会的。不仅是老师,就连学生,都认为学生会等组织是差生集中营,去学生会的都是“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的“差生”。历史上寥寥几个当了部长的优生,无一不是在高二的时候混了个“优秀学生干部”的奖状,高三的时候便退出了。唯有秋霁,被分在最好一个班的她,作为主席依然坚持在任上。或许二十年后若是有人为西山中学写校史,会在她的履历上添一笔“唯一连任三届的主席”。

        今年是她的最后一任了。这艺术节也是她所能经手的最后一次活动了。

        她知道她今后恐怕都不会投入这么多的精力在这种学校的活动上了,哪怕是进了大学也一样。所以她花了很多时间在活动的筹备上,每一项都经过了亲自审核,力求做到完美,这是她给西山中学留下的礼物,也是送给自己的成人礼。学校的教学楼有两栋,每一层之间都修了长长的走廊,晚上的时候那里没有灯,有许多晚自习下课的小情侣就喜欢跑到那里去耳鬓厮磨,这也使得一个“鹊桥”的外号在同学之间流传。秋霁也喜欢去鹊桥,不过她只喜欢在晴朗的白天去,捧一杯热茶,站在鹊桥上看操场上的同学上窜下跳。最近的她站在鹊桥上,常常会想,是不是把青春最美好的东西都释放出来,这样的青春就不算有遗憾了?

        不过这个略微有点哲学性质的问题让她这个理科生有点头疼,想了半个月依然没能得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可哪怕没有正确答案,在这样的日子里落一场大雨,肯定是错误答案吧?

        秋霁看着雨幕,没来由叹了口气。

        想不到,自己想作为告别礼的活动,是这样的结局。

        “一会儿弄完了,先去吃饭还是?”旁边的女生没看到她苦兮兮的表情,头也不转地问。

        秋霁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把那点小资才有的伤春悲秋都抛到了一边:“你先去吧,我再等会儿。”

        里面的人终于搬着最后一批字画出来了。

        秋霁跟旁边早已等着的几个女生都迎了上去,捏在手里的塑料布被雨水砸得一通乱响。她们抢在展板被雨淋湿之前就手忙脚乱地盖上了塑料布,生怕慢了一步那些让人喜欢不已的字画就被大雨给淋坏了。

        “呀!这谁的字,写得这么好!”先挤过去的一名女生已经叫了起来,“祁洛……诶,你们看,是祁洛的。”

        “我看看我看看,写的啥呀。”另一个女生挤了过来,手牵着塑料布遮在展板上。

        前一个女生笑道:“人家写的是草书,你能认识?”

        “谁说我不认识?这……家……丝……王……诶这个字读竹还是行啊?”手捏着塑料布的女生有些为难地转向旁边的人。

        秋霁也伸着手搭在那字画上面,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老秋,认识不?”旁边有女生拿旁边碰了碰她。

        秋霁笑了笑:“这草书写得太标准了,我不认识。”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身后已经响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声音。

        少女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走了过来。

        她一身浅樱色的套裙,脚下还穿着沾满水珠的小高跟,出声的时候其他人还觉得很遥远,等她轻轻吐露完整首诗的时候已经来到众人跟前了。

        这时代,下雨出门打油纸伞的,要么是因为情节需要拍影视剧的,要么就是追求一些情调的小资女。

        然而西山中学偏偏就有这么一位因为下雨打油纸伞而出名的女生。她刚上高中的时候因为这种举动引得众人侧目,到现在提起这样一个女生几乎人尽皆知。不是每个人都能撑得起名为“气场”的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仅凭一把油纸伞就获得一个“古典美人”的名誉的。

        齐樱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陆放翁的《鹧鸪天》。”看到秋霁带有疑惑的目光向自己望来,齐樱解释了一句,跟她气质不搭的粉色蝴蝶发卡在雨幕里有点滑稽的感觉。

        “齐樱同学对诗词跟书法都很有造诣啊。”一旁有男生忍不住恭维。

        齐樱点到即止地笑了笑,很柔和,却也不会让人想入非非:“造诣谈不上,只是恰好最近在读这方面的东西,那幅字里面有一些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就猜了一下,也不知道对不对。”她说话的时候抬了抬手,露出抱在怀里的书的一角。

        《渭南文集》。

        并不是常人所见的《陆游诗词选》。

        “齐樱同学能力本就出众,认出来了也一定是对的。”有男生附和。

        齐樱朝他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请问,这幅字我能揭下来吗?”齐樱转向秋霁。

        “当然可以啊。”那个收了齐樱一笑的男生一脸诚惶诚恐,伸手就要去把那字从展板上撕下来。

        秋霁手一缩,正好拦在了他跟前,她冲齐樱挑了挑眉毛:“原因?”

        “我很喜欢这幅字,不想看它淋坏了。”齐樱目光在那字上又打了个转。

        秋霁眯起眼睛盯着齐樱,没有说话,手却依然挡在那块展板上。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齐樱又缓缓把那词的下半阙吟了出来,歪着头看着面前的秋霁,“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那双眼睛实在太毒辣了一点,简简单单的一瞥,就仿佛看透了秋霁的小心思一般。

        秋霁捏着塑料布的手蜷缩了起来,冷冷地看着齐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樱说的对,她确实也很喜欢这幅字。她主持这样的活动已经很多次了,她知道这些所谓展品的结局是什么。除了那些教师子女以及家里有关系的人,其他的东西哪样不是很无谓地就扔在了学生会活动室后面的杂物堆里?东西再好,也需要人为地去赋予它价值,而起初就没有一个鲜明的烙印的话,不管再怎么小心保管、不管再怎么相信它会有得见天日的一天,它依旧会在灰尘里慢慢腐朽。秋霁自己经手的所谓艺术品不下百个,她也有偷偷拿走几个心仪的小东西,可更多的都被封存在了那个杂物堆里。不管是哪个老师嘴上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啊还是先保管好吧”,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个善意的谎言罢了。

        秋霁舍不得这样一幅字也沦落到那种地步,她觉得这字比她爸爸高价买来挂在书房的字要好看得多,这样的字怎么可以禁受风吹雨淋最后被扔进灰尘里呢?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她最终还是点点头示意齐樱上前来,她依然侧着身子捏着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护着展板。

        齐樱同样小心地把宣纸轻轻揭下,一边揭一边卷,生怕一不注意就淋了雨让纸上的字弄花了。

        一个男生在旁边帮她打着那把标志性的油纸伞,心想一会儿要怎么开口邀请她一起吃个饭。

        “喂!你们那边几个在干嘛?让你们赶紧干完了就去吃饭,都聚在一起干什么?”赵宏站在楼梯上叫道。

        “谢谢。”

        齐樱轻声说。纸卷已经被她收好捏在胸前,手举着伞,款款上了楼梯。

        秋霁忽然笑了一下。

        看到其他人都扭头看着自己,秋霁才又板着脸说:“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一会儿记得七点之前来礼堂报到。”

        刚刚那一瞬间,她只觉得齐樱的背影像在朝圣,一手摇着刻满经文的转经筒,一手高举着刚刚求来的沐浴过圣水的十字架,怀里还揣着一本《古兰经》。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令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还纳闷怎么看齐樱那虔诚的样子就能想到这方面去呢。

        秋霁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台阶,齐樱已经快走进那大厅了,柔和的身影却似一柄细长的软剑,轻飘飘地就划破了雨幕。

        “齐樱同学,刚刚练完琴回来啊?”赵宏搓着手笑。

        齐樱含蓄地笑着点头:“赵主任好。”

        赵宏不着痕迹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听说今晚有你的节目,要好好表现啊。”

        “好。”

        齐樱收了伞,一手握着伞柄一手轻捏着那幅字,步伐轻盈。

        这个大厅在这行政楼的二楼,专门用来接待视察的领导,而最近学校在举办艺术节,所以也就临时拿来放同学们的艺术作品。比如正中央就放着某位同学做的天体运动的模型,旁边还有一个据说是诸葛亮“木牛流马”的复制品,靠墙的两边还立着许多的展板,上面贴着或写实或写意的字画。

        齐樱眼也不眨地走过这些作品,却在转弯将要上楼的时候,目光落在了最靠外边的一个展板上,嘴角不易察觉地翘起。

        上面一朵妖艳的红莲花含苞怒放。

        角落里署名:

        李银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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