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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一)不如不遇倾城色


  从江南回到五台山,紫冰像是完成了所有夙愿。

  她跪坐在大殿的蒲团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北方山里的秋天,天黑的早。今晚没有月亮,紫冰和这大殿就都落在黑暗里。待到小沙弥托着蜡烛来大殿点灯,才燃起一丝光亮。

  “你这次倒是心静。”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这一晌都想明白什么了?”

  “记得师父曾经跟我们说过一副对联:意静不随流水转,心闲还笑白云忙。我的心是真的闲下来了。”紫冰转向师父。大殿的灯还没有完全点亮,影影绰绰的烛光中,虽然只能看到紫冰的半张脸,方丈却依然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英雄迟暮的苍凉。她说:“师父该物色新徒弟了。”

  “不用了。”师父答道。

  “我已经无用了。”

  智聪方丈端着一盏油灯,缓缓地蹲在紫冰身前,似乎是要照亮她黯淡的心:“你回来之前,八王的书信就到了。他说不管五台山还欠太祖几步棋,都一笔勾销了。他说没有人能比你更好。所以在你之后,他也不需要什么谋士了!”

  昏黄的灯光下,紫冰的脸上有了明显的动容。她微微直起身,眼角绽出一朵泪花。那泪花一直没有滚落,也没有隐去,犹如噙着一颗水晶在黑夜里微微泛着光亮。

  智聪方丈安慰似的在紫冰肩上拍了拍,示意小沙弥来扶她一下:“起来吧。”

  紫冰被小沙弥扶着不灵便地走了几步,缓了缓腿疼,就立在原地等待师父的教诲。

  “紫冰啊,在八王心里你是最好的。这就足够了。”智聪方丈又道:“至于你安排的慕青,八王也明确跟她说过了:她想以靠交换情报买卖谋略作为谋生手段,顺道帮帮八王就够了。如果有一天她想去过普通的生活,八王一定会为她准备好退路。他说他已经愧对紫冰,不能再愧对慕青了。”

  紫冰低下头,眼泪到底是落了下来。她没有抬头,只是冲着师父点点头。

  “既然你说心彻底闲下来了,那就还回山里养病吧。缺什么,我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师父!”

  天色已晚,紫冰就住在寺中。第二天早上起来,紫冰把被子叠整齐按规矩放好。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脚步来到当年她和姐姐住的那间禅房门口。正碰上房间里的香客出来。一个慈眉善目带着孩子的女香客冲她笑笑。紫冰微微躬身点头,算是还礼。女香客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我问小大姐个事儿,斋堂往哪儿走?”

  紫冰给她指了路,颇有些自嘲:这里涵纳了她十几年隐忍、规矩的人生。她从这个门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回。本来还想进去看看。算了,这间和其他禅房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现在,她似乎跟初次前来的香客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对于这里来说,重来她亦是过客。

  她走到前院。这十来年她住在深山里,这里的一切看起来熟悉而又陌生。她错开熙熙攘攘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独自来到小阁楼。

  阁楼里的诸子百家、兵法策略依然整齐地码在那里。只是墙上悬挂的汴梁城地图换了。她听无忧说过,常年的风吹日晒,那幅地图变得破旧、模糊。后来八王找工匠用丝线织就了这幅新的地图,挂在这里。

  紫冰的手抚摸着地图上的街巷,就像许多年以前师父第一次教他们下棋的时候,她偷跑到阁楼来看地图一样。

  现在,汴梁城的宫阙街道、市井人情就像这汴绣上的图画,一针一线织出来繁花似锦,却已经触不可及。但她没有失落,毕竟,这些年她真真切切地混迹于汴梁城的喧闹之中,并如细细的丝线一般,为这幅锦绣添上了些许的色彩。只是她拼尽毕生精力,那色彩也微弱的找不出是哪一条、哪一笔,她在过的痕迹最终隐没在汴梁市井的烟雨中,化作一场繁华旧梦。

  这对于她来说,就够了。她悄悄地离了寺庙,进了山。走了很久,越走路越窄。因为人迹罕至,长了很深的蒿草。这么些年,紫冰出来不过两三回,饶了半天也没有找对路径。她停下来看看日头的方向,闭眼回忆了一会儿,才拨开蒿草,往崖边走去。

  眼看就是山崖峭壁,转身向南,沿着山石有一步来宽的小道。紫冰抓着石壁上的锁链,沿过二十来尺长的山道,转进一个黑漆漆的山洞。穿过山洞,便豁然开朗了。虽然三面环山,眼前还是一片开阔平地,一间草房。

  这十来年,紫冰就是隐匿在这里养伤。从她走进来的那一刻,她知道过去不管她从哪儿来,途经了哪里,都是过往了。这里将是她的终点。

  一日,阳光很好,紫冰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她听见山洞里回响的有脚步声,她轻轻唤道:“无忧——”

  “你都没回头,怎么知道是我?”无忧笑道。

  “我闻到花香了。”紫冰缓缓睁开眼,果然见到无忧捧了一大束山野草花。紫冰笑道:“这个季节,还能采到这么多花,难为你了。多谢!”

  “师姐,我帮你插起来吧。”

  “好。”紫冰起了身,给他打下手。

  这些年,除了师父定期来诊病,也就只有无姓师兄和无忧会来送些补给。起先的一两年,紫冰身体不好,离了汴梁繁华之地又心绪难平,在这里甚是无聊。是无忧出主意让她抄写佛经,好歹有个事做可以静静心。后来这些佛经换了些香客的布施,倒还接济了慕青几年。

  随着紫冰慢慢习惯了这里,无忧也就来的少了。一次,无忧刚刚从山洞里探出身子,就见紫冰蹲在地上捡着什么。

  “师姐,捡什么呢?”无忧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是什么花。”紫冰手里捧着一些白色的小花,边闻着边说,“还挺香的。你闻闻。”

  无忧难得见紫冰这么高兴,他仰面环视四周,除了石壁,还真是没有花草的影子。想来是随风刮来的落花。无忧轻快地吟诵道:“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无忧有种神奇的功能,他说话让人能够乐而忘忧。这样哀怨的词句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读出了闲适悠然的情肠。紫冰抬头冲他笑笑。

  “师姐,我来帮你。”无忧蹲下和紫冰一块捡落花。他知道这些旁人不屑一顾的落花,是紫冰无味生活中难得的香氛。再往后,只要是无忧来,总是会顺道带来一大捧香花。

  紫冰自然明白他的好意。眼前见无忧侍弄着花草,紫冰随口问:“你去蜀地云游,这么快就回来了?”

  “哪里快了。你回京的时候,我去的,这才回来。快一年了。”

  紫冰这才觉得,原来京城的时光过得那样快,快得还来不及好好感受曾经的美好,就没有机会了。

  紫冰几次留意到无忧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今天来,你是有什么事吗?”

  无忧心虚地笑笑:“云龙,来了。”

  “哦。”

  “他想进山来陪你。”

  “不必了!”紫冰说的斩钉截铁。

  无忧把花草摆放好。山风吹来淡淡地花香。无忧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是啊,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无忧道:“他从京城寻你到江南,一路辗转来到五台山。你也该见见他?”

  紫冰沉默了一时,道:“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临死的样子。他该忘却过去,有新的生活了。”

  无忧劝道:“你这样不是办法。当年李夫人怕色衰爱弛,用白纱覆面。至死汉武帝都不得相见,可也叫武帝终生不忘。你不见他,怕是他今生都难以放下。”

  紫冰默然无语。

  又过了一日,紫冰习惯性地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身上盖着那件湖蓝色旧袍子。伴着脚步声,有话语传来:“都要嫁做人妻了,怎么还穿着旧衣裳?”

  听到声音,紫冰一激灵蹭地坐起身。云龙含着一缕多年积蓄的温柔,笑眯眯地望着她。

  无忧是把她的沉默解读成了默许吗?也或许不管她怎样回答,无忧也都会如此安排。

  紫冰有些局促地坐着,双手不经意地抓紧了胸前盖着的蓝袍。

  云龙倒是很坦然,近身蹲下,握住她的手说:“没关系。你要是喜欢,我又带了几件来。以后日子还长,慢慢地都改给你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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