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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归途(一)


  荆州府衙内一向安静,这日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老头,你把荆州当成了什么地方?荆楚之地是当今圣上做亲王时的封地,绝不可能有什么流寇盗匪!”

  “大人说荆州没有盗匪,那敢问我是被谁抢劫了,押解我的士兵又是被谁杀死的?”

  “胡说八道!那个兵明明是得了时疫,病死的!”

  荆州府衙内,知府曹柏德端坐堂上,却已经因为激烈的争辩而面红耳赤。

  “时疫?若真有时疫,大人为何容得年节时候城中人潮攘攘,百姓竟无人知晓!”

  “这时疫又不是什么厉害的病,偶然有一两个人得了,也总有办法医治,不需要你一个流犯来操心!谢老头,真以为自己还在都察院呢,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明镜高悬”匾额之下,一个是朝廷委任的地方官员,一个是原先名满天下的御史。

  “曹大人,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可对得起这四个字吗?”

  “本府不曾结党营私,你也别忘了当年是如何落马的!懂得收敛才是聪明人。”曹柏德冷笑一声,坐回椅子。

  谢晟只觉得背后窜起一阵寒风,不禁捂了捂袖口。触手只有薄薄一层的破旧棉衣,粗糙得到处起了毛球,也破了不少小洞,露出里头早已发黑的烂棉絮。

  这便是巴蜀穷山恶水处的乡民所能拿出的最好的棉袄了。

  他服劳役之余,也教乡里孩子们识字念书,这件破棉袄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们亲自裁成。

  有些孩子学了半天,觉得艰难,自己仍旧回去放牛;有些孩子跟了谢晟十来天,却被父母领回家去,教他们不要与钦犯来往,务农才是正事;更多的孩子根本不愿念书,此生的梦想就只是耕好田养好牲畜,攒钱讨媳妇生孩子,孩子将来仍耕田养畜。

  不仅如此,谢晟也时常将自己在江南和中原的经历讲给乡民们听,教他们学“外面人”兴修水利、疏通灌溉。

  乡民自然感激他。然而再怎么改进农桑,也赶不上越来越重的朝廷赋税。

  其实不止川蜀之地,几乎整个大周境内都不太安宁。

  这些年适逢大灾荒,粮食本就十分紧俏。如今边地战事未已,恐怕还要僵持许久,按例应该减免的税赋甚至逐渐走高,惹得民怨纷纷、暴乱四起。朝廷屡次镇压后,依旧无果。

  然而就在这样的危急存亡之秋,原属鱼米之乡、富庶之地的荆州,却又出现了时疫,这时局无异于雪上加霜。

  早些年谢晟还在兰陵家中时,妻子和女儿给了他无限温柔,他便满眼都只见祥和安乐。后来再入朝为官,渐渐的才看到升平背后的贫瘠苍凉;再到被判罪流放,这痛苦终于刻骨。

  但以他如今处境,州县官员尚且不问民意,号呼靡及,京城还有谁能够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谢晟攥紧了拳头,“曹大人,试问我等文士,当初选择为官做宰这条道,哪个没有存着‘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的鸿鹄大志?你竟然就是这样回报国家,回报圣上恩泽的吗?”话音落下,他的眼眶便有些泛红湿润。

  “住口,你这老头果真是个疯子!我大周百姓安居乐业,哪来的什么狂澜既倒?”曹柏德瞪眼皱眉,呵斥道,“退下!我立刻派人押送你回原籍!”

  “恕谢某无礼。为了大周,草民必须要向朝廷讨个说法,恳请大人将此事上报!”

  眼看谢晟揪着这一件事不依不饶,一副与自己死磕到底的架势,曹柏德只能大刑伺候,“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先送御史大人二十板子!”

  随着曹柏德一声令下,一块木制令牌直接砸在谢晟身前。

  令牌原本就代表官员的慈悲公正之心,现在却被此等小人用来藐视律法、惩处异己,这是对谢晟的侮辱,更是对朝廷律法的侮辱。

  谢晟握紧的拳头开始颤抖,嘴唇连着胡须一起翕动。

  “民有诉请,不可不理!你不仅不理,还滥施刑罚,尔等官员也能为朝廷所用,实在是荒谬至极!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谢晟一边喊,衙役一边把他按在长凳上拿麻绳捆住。

  宽而厚重的板子举到半空,刚要打下去,只听府衙大堂外一声暴呵:“住手!”

  衙役愣了一下,向外看去,曹柏德此时也突然站起来,直接越过谢晟去迎那来人,“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谢晟勉强偏过头瞧那个人,逆光下勾勒出虎背蜂腰的英武身姿,大红罗袍麒麟补,三十来去的年纪便官至都司指挥使,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指挥使也看了谢晟一眼,“这是何人?”

  曹柏德赧然:“这个人是朝廷侵犯,回原籍途径我荆州,方大人不必理会……”

  指挥使姓方。谢晟闭上眼睛略想了想,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原来是圣元太后的侄孙方旭昌。

  太宗一朝时,谢晟因为皇帝连襟的身份,也结交过不少大周外戚。其中有能力者甚多,但像方旭昌这样年轻有为的后生却着实是凤毛麟角,百里挑一。

  “为何要打?”

  “此人出言不逊,竟称荆州境内有贼寇出没,还打杀人,完全是在污蔑大人您的政绩,因此下官将他绳之以法!”曹柏德趾高气昂地指着谢晟的脑袋,企图瞒天过海,向方旭昌邀功。

  “是吗?”方旭昌冷哼,“把人带上来!”

  曹柏德忽的大惊失色,终于知道这件事情全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到了公堂里,每走一步,他的脚镣便会“咔咔”作响,这声音尖锐刺耳。

  看见汉子浑身的刀疤伤痕,曹柏德双腿一下就软了,几乎快要和他一起跪下去,只能勉强用手扶着身旁的柱子。

  “谢世叔,流寇头目在此,是小侄失职,你可洗刷冤屈了!”方旭昌亲自将谢晟从绳套中解脱,缓缓扶着他站起来。

  谢晟怆然涕下,紧握着方旭昌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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