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到了。
隔着一道珠帘，宋清酒听见里边传出悠扬婉转的琵琶与筝声。她收紧指尖，用力捧着怀里的白瓷酒壶，深深呼吸。
身上的衣裳轻薄，若有若无的风袭来，凉意侵身。
她却不感到冷。
少顷，她终于抬手撩开那道珠帘。走进了那片华美的光亮里。
宋清酒记着要低眉顺眼，可进去之后，实在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她书读的不多，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的只有一个词——纸醉金迷。
那精致的软榻边上，柔柔坐着一个漂亮姑娘。她身上懒散地靠着一个人。
李闻胤枕在女人柔软的肩上，衣衫半敞。他一条腿屈膝踩在香炉上，一条腿搭在另一个姑娘身上。
他身边一共围绕了五个女人。
一个给他当靠枕，一个揉腿。身后，一个半跪在榻上给他揉肩。此外，还有两个坐在榻前，一个斟酒一个喂。
至于琵琶和琴声，是其他两位姑娘在认真弹奏。而随着乐声，裙袂翩扬的那一位，在卖力跳舞。
这些似乎都是楼里最贵的姑娘。
醉花楼这么多客人，这样的排场纵是秋娘子也少见过。
宋清酒茫然地站在帘下，觉得自己实在是没见过世面。
方才的紧张和不安一时都忘记了。
直到对上那双狭长的凤眸。
珠帘摇晃作响。
李闻胤手腕搭在膝上，拿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他目光落到她身上，漫不经心地来回游荡。带着温度。
宋清酒低头，捧紧了酒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落在她颈上，胸前，腰上。那样的目光都如有实质，让人难以招架。
“过来。”
秋风一样清冷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带着几分风流的醺意。大抵是因被酒浸过，才不至于太凉。
宋清酒听话地走过去。
她穿冷清的颜色显得妩媚，穿明媚的颜色倒衬得那张脸清高更甚风情。云雾海棠襦裙，搭着天水碧色披帛，眉目粉黛，春半桃花。
打扮的倒是精心，只不过终归风尘落俗了些。不如落魄时动人。
宋清酒过去，榻前的两位姑娘自觉给她让了位置，安静地退下了。
她上前，跪坐下来。
宋清酒低着眉，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她目光下，是世子爷骨节分明的左手，在随意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那玉佩十分好看，通透无暇。玉下流苏坠着白玉菩提、玛瑙、翡翠。仅是这些配珠，就价值连城，更不用说这块玉佩了。
真真是尊贵的人。
宋清酒胡思乱想着，分散注意力，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然而下一刻，她的下巴上就被抵了一把冰凉的折扇。
李闻胤拿扇子抬起她的脸，敛着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宋清酒呼吸一轻，心跟着紧了紧。
她不妨抬眸撞进他眼里，慌乱无措，连忙垂下眼帘，“世子”
“躲什么。”李闻胤更高地抬起她的脸，宋清酒被迫仰头，那段白净修长的细颈全然地展现在他眼前。
“看着孤”李闻胤顿了一下，改口道，“看着我的眼睛。”
他当真是太子当的太久了。
宋清酒不敢看他，但更不敢违抗他。只能暗暗咬着唇，强迫自己抬眼，看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李闻胤看了她一会儿，眉目似笑非笑，“你方才在楼上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
宋清酒眼睫颤着，哑口无言。
她在从二楼跳下去之前看他的那一眼，孤注一掷，勾人摄魄，不容回避。如妖目一般让人无法逃脱。
现在，这双干净的眼里只有怯生生的无措，还有小心翼翼。
那柄折扇往下，缓缓划过她的颈，锁骨。李闻胤微微俯身靠近她，低声道，“算计我，嗯？想赌我会不会救你，是不是。”
宋清酒身子轻颤了一下，想躲，可是动不了。
“我没有”
她本能地狡辩。
“没有？”李闻胤眼尾勾了勾，“你若是想死，那天就跳下去了。”
宋清酒自然知道那天是哪一天。
“小姑娘骗人可不乖。”
话落，折扇划下来落在她胸前，挑开衣襟往里，稍微用了些力气，就教扇下的姑娘软着身子跌坐了下去。
他终于把扇子收回去了。
宋清酒脸颊染红，眸子泛出水汽。她低着头，不知是委屈还是无地自容。
李闻胤扫她一眼，淡声道，“你要抱着那破酒壶到什么时候。”
宋清酒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捧着酒壶。
她重新跪好，拿过杯子斟了酒，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托着杯底。双手奉上，举过眉眼，往前递过去。
她清水的眸子隐含期盼地望着他，“世子。”
李闻胤看了眼她手上的酒杯，半天没反应。
他不开口，宋清酒只能就这么举着。在她手渐渐泛酸，觉得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世子爷终于低头了。宋清酒连忙直起身子，将酒杯送到他唇边，喂他饮下。
喝了两杯，李闻胤敲着扇子问她。
“会唱曲吗？”
宋清酒捧着酒杯愣了一下，摇头。
不会。
“抚琴？”
宋清酒看了看正在弹琴的姑娘，更轻地摇了摇头。
“那跳舞会不会？”他手上的扇子朝她腰上打了一下，“腰这么软，跳起舞来大概很会勾人。”
宋清酒身子不自觉地挺直，她摸了摸被打过的地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她这些都不会。
要不也不会总挨骂总挨打了。
“什么都不会？”
李闻胤笑了声，“那想来文公子只是看上你这张脸，这幅身子了？”
宋清酒一张脸红了又白，说不出话。
李闻胤视线掠过她安静的侧颜，意兴阑珊地凉声打发她道，“你回去罢。”
宋清酒怔了怔，紧紧攥住了搭在手臂上的披帛。
她不能走。
她要是从这里出去，就会被秋娘子送去文公子的床上。
宋清酒心慌意乱，情急之下只能牵住那一角暗纹长袍，仰头望着那个尊贵的男人，“世子，我、我会推牌九”
最后三个字她说的小声，李闻胤倒是听清楚了。
他长眉轻抬，看向她。
宋清酒顿了顿，再接再厉道，“叶子牌也会的”
宋清酒在被卖进醉话楼之前，是给一间茶铺老板娘当小丫鬟。老板娘喜欢赌博，自己流连赌坊不算，还总喜欢带她去。茶铺打烊的时候，老板娘还会时常拉着她，非要教她赌牌。老板娘没钱去赌坊的时候，就要让宋清酒陪她玩。
宋清酒不喜欢赌，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玩意还能帮上她。让世子爷对她重新有了几分兴致。
李闻胤靠近她，说话时气息也似缠上了她，他问，“会玩骰子吗？”
宋清酒放轻呼吸，认真点头。
会的。
李闻胤看着她，抬了抬手上的玄骨折扇。
随后，抚琴跳舞姑娘和另外两个揉肩捏腿的姑娘也退下去了。只留下一个让他枕着的。
世子爷娇贵的很，摇骰子也是让他的靠枕姑娘代劳。他只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不过靠枕姑娘不太会玩，玩了三轮，三轮都是宋清酒赢。三个骰子，她总能摇到两个六点。
靠枕姑娘输了，世子就给她喂酒喝。三杯下去，美人脸颊泛起桃红。
就在宋清酒暗自庆幸能够留下来的时候，便听见外头传来了文公子的声音。
秋娘子没有按他的吩咐做事，文公子很生气。
文若轩并不知晓李闻胤在这里，发起脾气来毫无顾忌。贵人有吩咐，秋娘子又不能告诉他其中缘故。只能有苦也难言，好声好气地哄骗着。
走廊上乱糟糟的。
秋娘子实在没办法，只好来询问世子爷的意思。
丰韵娉婷的女人撩开珠帘走进来，笑意如春。她从容自若地朝李闻胤屈身施礼，外头的吵闹声丝毫没有入她耳朵一样，开口的嗓音绕人心弦，“世子爷，清清伺候地可好？”
李闻胤唇角微勾，“怎么，文公子来要人了？”
秋娘子低头笑了笑，“还望世子恕罪，文公子花了银子，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眼见着夜深了不是。”
窗外夜色深凉，弯月早已挂上枝头，悬在薄云里。
李闻胤望着窗外招展的树枝，将手上的两个骰子扔回桌上，无甚留恋地站起身来。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平淡道，“确是夜深了，该走了。”
宋清酒仿佛听见某根琴弦骤然断了一样，心口发紧。
他走了，她就要完了。
李闻胤抬步往外。
他今晚本就不是来抢人的。只不过是这江宁城，委实无甚意趣。
眼前的玉佩携着流苏晃过，带过一阵清冽的香。似竹叶淡茶，也似残秋霜后的冷梅青木。
来不及迟疑犹豫，宋清酒几乎是没有思考地，起身便不管不顾地抱住了要经过她离去的男人。
她太害怕了。
她害怕文公子，更怕其他各种各样的男人
她不要这样活着。
宋清酒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力道不小。李闻胤没走出两步，反倒被她撞得退了一步。
李闻胤眯了眯眼，不等他冷下眉，便听见怀中传来饮泣的声音，像被人抛弃在寒冷秋雨里的野猫，嘤咛呜咽，带着深刻的哀戚和乞求——
“不要，不要走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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