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章 记忆深处的家宴
半年前，萧情攻破金城之后，除了寻找圭璟若为她报仇之外，他还做了件十分灭绝人伦的事。
他听从沈陌的建议，借助萧棋名义将高皇帝所有儿子以犯上作乱的名义逐一斩杀，萧六便是这其中之一。
因站在萧情的角度，感他所感，想他所想，知道这一切的因果罪孽，紫璟并不能对这事的好坏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可若是站在萧六的角度，那他真的是个为上位无所不用其极的大恶魔。
“等一下！”紫璟制止道：“六郎，他现在身上有伤，这么冷的天，扔出去会死的。要不先让他留下。来年春天，天气回暖，再做打算也不迟。”
元彦和沉吟半晌，终是压住了满腔的怒火，道：“记住了，你能活着，是因为桑儿。若非她，凭你方才的话，你已经死了！”
“六郎，谢谢你。”回府的马车上，她靠在他怀里低声道。
元彦和轻抚着她的脸，眸光温和，道：“以后不许说这三个字。”
紫璟沉默半晌，问：“六郎觉得萧情是个什么样的人？”
元彦和摇头，道：“我并未接触过他。不过对他的事，略有耳闻。他是定高祖宠臣萧顺之子，生性聪颖，博学多闻，无论是军事还是文学，都很有天赋。定帝萧梃残暴多疑，滥杀朝臣，将天下弄得人心慌慌，被废杀是迟早的事。而作为一个有远见的人，只要作出废帝另立这等事，就会考虑到自身安危。若不趁早将潜在威胁铲草除根，很可能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他。对于这种事，我们这些外人，不好说些什么。”
“斩草必除根，春风吹又生。帝王之路，本来就是一条杀戮之路。”紫璟喃喃道。
“确实如此。”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诚王府门口。
天色已接近五更尾声，这一天折腾下来，紫璟也是累得够呛的了。
九叔前来询问元彦和，是否上朝。
他沉吟半晌，点头，对迎出来的的一个小侍女嘱咐道：“好好照顾王妃。”
紫璟凝眉：“你一夜未睡，不休息一下么？”
元彦和浅笑摸了摸她脑袋，道：“无妨。陛下既知我回来，不上朝会显得我这个叔叔很没规矩。你且在家等我回来。”
紫璟拉着他的手，目光恳切，道：“要不我送你？”
元彦和摇头，在她额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莞尔道：“你有心就好，九叔，帮我照顾好她。”
九叔连声应是，召唤一旁的小侍女道：“春花秋月，还不快来伺候王妃回去休息！”
两侍女同声应是，上前簇拥着她往房间走。
紫璟深知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许是真的累了，回房拆卸完毕上床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在一团烟雾中似乎回到了昔日的清幽境。在哪里，有太公阿爸阿妈阿嬷朗风哥等全部清幽百姓。
那时正值清幽境的重阳节，热闹极了。
每个人一大早就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在发髻插上一两朵新摘的茱萸，挎着装满食物的篮子携同家中老小往四面八方的山上前进。
有的人在山脚停下，有的人在半山腰，也有年轻力壮的登上山顶，一览清幽境的大好河山。因为以往很多人为争夺最佳观景地争执的缘故，东归先生制定了一个规矩——先到者得！若是有人不按这个执行，硬要抢夺的话，东归先生也是有办法治理他们的。比如将抢夺者家中田地分给被抢者，再有异议。那就对不起了，扰乱境中秩序者，杀无赦！
所以，清幽境的重阳节，向来太平热闹，是紫璟最喜欢过的日子之一。
她背着画囊，牵着璟荠跟在东归先生身后。
圭朗风搀扶着司马氏和挎着食篮的圭千里夫妇走在身后。
圭家的根据地，向来是揽月峰顶。因为路途比较长，起得也格外早。在路上遇到的好几户人家都是要登顶的。
他们结伴行了一段时间后便在岔路口分开了。
越是往上走，攀登的人也就越少。
好不容易登上峰顶的她们，累得也差不多了。
紫璟依着惯例将食物摆放好进行祭祀。而他们要祭祀的除了早逝的璟若阿公外，还有两位先人，那便是司马氏的亲生父母。
很快，王霁光一家和各家叔伯兄弟都来了。
那是整个圭氏家族最热闹的时候。
他们按着到来的顺序，一个个祭祀拜谒，然后与东归先生司马氏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各自到附近寻了位置坐下。
有追逐玩闹的，也有吟诗作对自诩风流的。
各人有各人热闹与快乐。
紫璟打开画囊，将画架绢帛摆放好，凝神准备作画。
可当她转身，再看向众人时，原本热闹欢乐的画面早已不知所终，只剩下数不尽的断肢残骸，整个揽月峰顶被鲜血侵染，所有人的死相都极为恐怖。
七彩杜鹃流着鲜红血泪，朝她飞冲过来，她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做噩梦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你回来了？”她望向躺在一旁的元彦和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元彦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满眼疼惜：“梦见什么了？”
紫璟眸光暗淡，道：“我梦到清幽境的重阳节，好多人好热闹，可一瞬间，他们全没了……”
元彦和将她拥进怀里，道：“不过是梦罢了。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可……”我的梦不一样，他们都是现实。
她把话吞了回去，就算知道了结局，无法改变又有何用。说出来，与其多让几个人担心，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承受悲惨命运的到来。
“不用怕，一切有我在。”元彦和说着，翻身坐起，将一旁药碗递给她。
紫璟接过，望着里面那一望鲜红的液体中倒映出的自己的样子，凝眉沉默半晌，皱着眉头将其尽数喝下。
元彦和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喂了她一颗，道：“下朝回来路上买的。知道你不喜欢这东西的腥味，买来给你缓缓。”
紫璟心酸，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掉。
“怎么又哭了？”元彦和手忙脚乱着帮她擦拭，道：“是不是不好吃！印文这小子说这是全爻阳城最好吃的蜜饯，你一定会喜欢，对不起……”
紫璟握着他的手摇头，又点头，哽咽半天，抱着他嚎啕大哭，道：“好吃！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蜜饯！六郎，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我真到了那一天，我舍不得你怎么办？”
元彦和微怔，揉了揉她头发，低声轻笑，道：“怎么会，真到了这一天，我也会陪着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生同衾，死同椁。无论去到哪里，你身边都会有一个我。”
“可我不想你陪着我，我想你好好活着。”紫璟红肿着眼，哽咽道：“我希望你幸福快乐，儿孙满堂，福嗣绵延……我想把所有美好的祝愿都给你……”
“傻瓜，没有你，我怎会快乐？”他轻轻为她拂掉脸上泪水，在她额头留下清浅一吻，道：“听话，别哭，再哭就成丑八怪了。”
“我变成丑八怪，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是你，丑八怪也喜欢。不是你，倾国倾城又于我何干。”
紫璟破涕为笑，“你说起情话，倒是一点也不脸红。”
元彦和反问，“你是我王妃，为什么脸红？”
好不容易将小哭包安慰好，下了床，刚出屏风，紫璟的目光就被桌面上一大堆的金银首饰吸引住了。
她好奇着跑过去，将一件绣着许多雉鸟纹的新桑色外袍拿了起来，道：“这衣服，真好看。”
元彦和：“这些都是明日参加皇后寿宴穿的鞠衣、钗钿、绶佩和髻首。”
紫璟：“这些都要穿戴么？”
元彦和点头。
紫璟愣，她将一个半斤重的髻首拿了起来顶在头上，感觉死沉死沉的，皱眉道：“那我还不得要累死？”
元彦和浅笑：“这只是公夫人的规格。大婚之后，你是本王正妻，陛下婶母，地位仅比皇后低一点，要穿戴的更多。”
“我能反悔么？”紫璟瞪大眼睛道。
元彦和哭笑不得，将她拥进怀里，“当然不行。”
第二天四更，紫璟便被元彦和从床上拖了起来沐浴更衣。
也亏得他有耐心，喝完药后，实在困得不行的她，坐在镜前便打起了盹来，任由他在她头上身上捣鼓。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差点儿被头上假发砸到时，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了。
紫璟托着被挽得老高的假髻，欲哭无泪，朝身后元某人道：“这样真的好看么？我怎么觉得有点丑？”
元彦和接过假髻瞅了半晌表示赞同，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这是都中贵妇人身份的象征。发髻挽得越高，首饰越多，就代表地位越高。你是未来皇婶母，自然就中了些。可你若是不怕成为舆论的焦点，我倒是可以替你作一会主，不带这玩意。”
紫璟无奈干笑：“我就说说，来还是得按你们规矩来。继续，你继续！”
元彦和哂笑着扶她起来，打趣道：“有请王妃更衣。”
紫璟挑眉，站了起来，张开双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道：“来吧！把你们要穿的衣服全部给本王妃穿上吧！”
好不容易整装完毕，五更天也到了。
入宫的马车早已在候在门外。
紫璟顶着沉重的髻头动作在元某人的扶持下，动作僵硬地朝前走去。
元彦和将她抱进车里，既心疼又好笑。
紫璟怒嗔：“不许笑！再笑我就不跟你去了！”
“好好好！我不笑。”元彦和指着车下跟来送行的一群小侍女中模样相对成熟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秋月。”
“今天你就跟着王妃吧！”
秋月微怔，点头应：“是。”
马车驱动，元彦和拉着紫璟的手不忘细心嘱托：“一会儿到宫里，会有内人引你们到内宫等候，那里有朝中各大臣的家眷，你在那里等我。散朝后，我便去找你。”
“要等很久么？”
元彦和摇头：“不会。只要没什么大事。往年皇后寿辰当天的朝会都是走个形式而已。”
紫璟：“可我并不认识那些人，万一我一不小心给你惹祸怎么办？”
“不会。就算惹祸，该担心的是她们，不是你。”
“真的么？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为所欲为么？”
元彦和弹了一记她眉心，“你可以试试。”
紫璟受痛捂头，正欲说话，却被元彦和给制止了，“别动！你花钿花了！”
“还不是你害的！”
“没事，还有一段路，我帮你画一个。”元彦和从怀中掏出一个胭脂盒和素笔。
紫璟吃惊：“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玩意？”
他打开胭脂盒，用素笔蘸了蘸，边画边道：“还不是为了你。”
“爷，禁门到了。”
车外印文将马驭停。
元彦和将胭脂素笔放进怀中，站了起来，道：“好了，为夫走了。一会儿你要注意安全。”
紫璟怔怔点头，目送他离开。马车拐弯继续向前，在另一座宫门前停下。
印文：“主子，小的就先送您到这了。再往里就是内廷，马车不得随意进入。”
“好！”紫璟应声下车。
迎面正好来了三台挂着琉璃灯笼，华贵非凡的轿子。两厢较比之下，就显得诚王府的马车有点寒酸。
不过紫璟并没在意这些细节。只是心想着，这皇宫大内，她也没来过。要是迷了路，不好收场，难得有同路的，就停了下来，想等她们进去后跟着。
只见这三台华贵车轿中走出三位穿着华丽的妇人。
为首的年龄二十五六岁，鹅蛋脸，宽额细眉，翘鼻樱唇，脸上扑着层厚厚的白粉和鹅黄花钿面靥等。她头发盘了一大圈，看起来比紫璟的头发重多了。还有许多簪在头上的钗钿步摇，挂在腰间的佩玉等等。
紫璟闲的没事，就数了下她头上银晃晃的钗钿，一共九支，光看着就觉得喘不过气，更别说实打实戴在头上。
果然，她一下来就稳不住了，摇摇晃晃地，在两旁丫鬟的扶持下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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