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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海离家的那天,叶培芸从家里的旧红木柜子底下翻出一个针线包,里面有全部的家当,是打算给俩儿子成家预备的钱,只能进不能出。然后蘸着唾沫数出零零散散合计5元的毛票,递给了苏海。

        “海子,家里钱不多,还要箍新窑,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你省着点用。”叶母嘱咐道。

        “太多了,够用了。”说着把这一堆毛票分一半出来放到了母亲手里。“厂里供吃住哩,二狗子已经给我打听好了,我去了就直接能干活了。”

        “可不能再这么叫人家王军了,他还比你大一点,你们都大了,在外面要脸面,知道不。”

        “知道了,妈你回去吧,叫我爹拉石头小心点,人长得矮就不要拉太大的石头,别伤着自个儿。”苏海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黄挎包,一边用带子把铺盖背在后背,大踏步的从院子出来,径直往东边走去。

        “记得写信回来。”母亲站在东头的老庙跟前长声叮嘱道。

        “知道咧。”苏海迎着太阳,沿着小河沟向东而去,偶尔布鞋踢到沟里的石子,脚指头生疼。想想还有30里的山路,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这响水湾往东边有一条大河沟,叫羊泉子沟,这条沟从西到东有大概50里地,依附着这条河沟,从西往东从里往外有大小七个村子,最里面的是小王庄,然后是响水湾,后面依次是大王庄、小西庄、杨家营、陈家营、岩头村。走到岩头村就能有公路了。不过,在杨家营就有能到大鸭湾的汽车了。走到大王庄的时候,正赶上余家兄弟在井边驼水,于是赶紧拿出水壶灌了满满一壶,顺便喝了个饱。

        余家兄弟叫他去他们家吃口饭,他说着忙赶路,怕太晚了赶不上车。一打听才知道他要去煤矿,余家老大正雄劝道:煤矿活不好干,还危险,再说以前不是只要外地人的么?苏海急道:为啥只要外地人哩?这还不简单,出事故了外地人赔的少嘛。老二正杰插话道。不像你们,好歹有个拖拉机,有活路苏海羡慕道。那可不,村里好多大姑娘都争着来我家找我大哥耍哩,还不是因为他给队里开车么老三正伟抢话道。莫要瞎说,老大打断道,不过听说你家大妹子苏娟也不念书了?苏海笑道:她学习不好,老师着急他自己也着急,索性就不念了,回家还能顶一个整工哩。

        简单扯淡一会,余家兄弟驮着水回去了,苏海就着凉水,把包里的窝头拿出来,一边赶路一边大口的嚼着。心道:这井水就是他娘的好喝。那口老井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井口被绳子磨出一条一条的深痕,最深的大概有两寸。有水的地方总有勤劳的人,那里必将人畜兴旺。

        六十年代的时候,基本家家户户都是三孩以上,就像一只手掌一样相差一两岁的比比皆是。特别是晋西北这里,由于地广人稀缺少劳动力,在加上没有避孕的概念,这里出生了勤劳努力自强不息的一茬人,交通水利都不便利,基本都是人背马驼。农忙的时候基本都是人畜饮一处水源,起晚的都排不上队。像大王庄这样的村子,娶嫁都是特别容易的事情,这里是方圆百里的好村子。

        这大王庄正北20里地就是上峪乡,中间有一片灰蒙蒙的野林子,这里有野猪,野鸡,獾猪、野兔等动物,也有各种药材,柴胡、知母、黄连等。因为村子小,所以大小王庄和响水湾村的孩子都在乡里上中学,一周回家一次,礼拜五下午回家,礼拜日下午去学校,自带粮食,学校提供灶台。宿舍是乡里箍的窑洞,一口窑洞的大炕上能睡8/10个人。宿舍只让取暖不让做饭,因为烧的是煤炭,以前发生过学生被炭烟闷死的事故。但是小学有的村子有有的就没有,主要是看村里有没有能当老师的,响水湾的叶正清就是这三个村里的教书先生。响水湾的学校还是苏占山当初建的两间窑洞,按孩子年龄大小分两个大小班。

        苏云到了学校日头刚好落山,把他手里的家伙什放到门外,掀起破门帘大步进去直奔水缸。地下放的是大家伙的吃食,叶家老大叶润成,李家老三李建民,贺家老二贺银龙、乔家老二乔国良,王军的弟弟王虎坐在炕沿打扑克牌,灶膛的余烬里散发着阵阵烤山药蛋的香味。

        他端着茶缸走出门外,晾一晾自己身上的汗臭。环顾着这上峪乡中学,这里隔三差五有人来有人走,不知道自己还能呆多久。想到家里实在太苦了,大哥和他两个劳力现在都没有工分,指着着父母的两个劳力挣工分,家里箍新窑给大哥娶媳妇真是难如登天。又想到了村里的事,切山药秧子这种好活,家里只能去一个人,挣一个人的工分,像人家贺家就可以出四个人,但是犁地、除草,收秋这种累活,他们家就可以多出人多挣一分,这样年底了可以多分一点粮食,不禁又皱起了眉。

        学校一共十九间窑洞,十间宿舍男七女三,四个县里请来的老师拖家带口占了四间,剩下两间教室一间厕所,总体呈回字形分布,老师跟女同学在一排,对面是男同学,左边是教室,右边是厕所,中间一个是国旗台子。

        喝完了水正要进屋,忽然对面有人叫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师的媳妇挺着大肚子向他走来,于是他赶忙迎上去忙问什么事。原来师去县城开会去了,不知道多会才能回来,家里没水了,让他去帮忙担水。他二话不说挑着水桶走向公社大院。回来时,刚好赶上师刚进家门。

        “苏云啊,好好念书,虽然你一直全校第一,但是咱这是小地方,可不能翘尾巴。”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他。“回去好好看,以后有用。光学数理化是不行的。”

        苏云随手翻了一下,愣住了“师,这是洋文啊。”

        “对啊,咱国家落后,要学习外国人的新知识新技术,不懂洋文哪行?再说,你要好好珍惜机会,要不是你叶老舅推荐,你娃小学毕业就到头了。”师脸上露出意味声长的笑容。

        “晓得了。”苏云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教师由衷的感激。只知道他学识很多,省里的高干家庭插队到了这里。“那老师我回去了。”

        “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来问,老师家里有录音机跟磁带。”

        “嗯。”望着苏云的背影,师转头对妻子说“这娃是块料子。”

        回到窑里,他们几个正在洗涮打算睡觉,看着苏云手里的书,叶润成第一个说道:“师又给你开小灶了?”

        “是洋文哩。”边上的李建民一把抢过去,瞪大了眼叫道。

        “这有个屁用,咋,一群庄稼汉还打算跟洋人打交道去?”趟炕上的李银龙轻蔑的说道。

        乔国良也凑过来翻开看着,“这看着像拼音,可不知道咋念呢,”

        “你翻到最后面,有音标,照着那个念。”叶润成说道。

        “甚叫音标咧,润成哥?”年级最小的王虎也凑了过来。

        “跟我们的拼音差不多,把那个记住就会念了。”润成得意的说道。

        “那你咋知道的?”苏云问道。

        “我爹跟我说过。”叶润成一边铺床一边答道。

        “别扯淡了,快拉灯睡觉,明天还得干活修教室了。”贺银龙不耐烦的叫道:“虎子,把你那烂铺盖往边上拉一下,狗日的一股尿骚味。”

        拉灯后,苏云躺在炕上开始胡思乱想。人们都说爷爷是老财主,可是家里也没有啥值钱物件啊,听说他那烟袋锅挺值钱的,可是不知道流落到哪了。还有老人们说家里旧窑的后墙里埋着两缸银元哩,找机会问问老爹。大哥应该安顿好了吧,大妹要的头绳得等锄地那会,上山挖柴胡给她换吧。小妹老是偷吃白糖,挑食的厉害,得跟母亲说说。哎呀,贺凤英妹子的新衣服真是好看,就是缺一个漂亮的发卡……

        “你狗日的干甚了?”睡梦中被一声大喊吵醒,边上的润成也醒了,顺手开了灯。贺银龙抖着自己被褥大声骂道。虎子光着屁股红着眼眶站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瞪着银龙。银龙恼了,把他的被褥全蹬到了地下。

        “咋了么?大半夜不让睡觉。”李建民揉着眼睛坐起来喊道。

        “这狗日的尿床了,以前只往自己褥子上尿,今晚全尿我被褥上了。”

        “爷是故意的!”虎子扯着嗓子喊道。银龙急了,跳下炕俩人扭打在了一起,灶台上的碗筷也打落到了地上乒乓作响。地下的柴火绊了一下,银龙压着虎子摔倒在柴火堆里,但是他腿上却被打碎的碗割开一个口子,而虎子脸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众人赶紧拉开,虎子要去找菜刀,被乔老二按住。润成赶忙说道:你咋还故意往人身上尿咧?虎子哆嗦着嘴唇,把胳膊伸了出来,只见手腕处血渍麻花还拴着跟小绳子。李建民忙问咋回事。虎子呜咽着说,自从我来这窑洞怕尿炕,就在手腕上栓了跟绳子,只要跟前的人起夜就拉一下绳子叫我起来尿尿,结果这孙子昨晚就着咸菜吃烤山药蛋,吃咸了喝了一肚子水,一晚上叫了我五次,本来我昨晚就没咋吃喝东西,哪里有尿,可这王八蛋一次比一次狠,就刚刚把我手腕都薅出血来了……老子就给他尿身上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银龙吼道:明天晚上谁挨着你睡,谁就不是人。虎子也冲着他吼道:爷明天就回家了,还能把爷球咬了不成?润成忍住笑意说道:虎子你这是一种病,我听我爹说过,扎扎针就能治的,改天来我们村,让我爹给你瞧瞧。苏云也笑道:你不念书了打算作甚去?回去跟我爹干活去,能顶半个工。虎子倔着脑袋答道。要不去跟着我大哥学木匠去吧,眼下家家户户箍新窑,添家具做门窗都是好营生乔国良道。虎子提溜溜的转着眼珠子,然后道:我得回家跟我爹说说。

        天渐渐亮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人们也都陆续起来要去地里干活了。挑水的赶牲口的东来西往,铁桶的碰撞声,牲口的嘶吼声以及脖子上的铃铛声汇在一起成了这乡道上的一首进行曲;人们院子里的鸡鸣狗叫声伴着袅袅炊烟夹杂着大人们打骂着叫孩子起床声以及孩子们的哭闹声成了这乡镇上的一曲交响曲。这就是新中国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一个小乡镇的清晨。

        学校的学生们也都起来了,吃过饭后,太阳也出来了,大家收拾好工具,开始修理坍塌的教室,男的爬高爬低拿轻挪重,女的收拾整理打扫抹墙。一上午的功夫两间教室焕然一新。老校长带着三千度的近视镜宣布下午大家一起开个大会。

        吃过午饭后大家陆续到了院子中间,百十来号人聚在了国旗下,等着老校长发言。每次开大会老校长总是老生常谈那一套,大家都听的耳朵都起泡了。苏云他们属于高年级的都坐在后面,他挨着银龙的妹子,总是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边上李建民起哄道:苏老二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凤英妹子了吧,苏云红着脸骂道:你狗日的瞎说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苏云叫他下十八子棋,这是晋西北比较出名的一种棋,双方各有十八子需要放到一个六乘六的棋盘里,放完之后各自掐掉对面两子,然后开始走步数,一人一步,凑够一个方格掐掉对面一个子,凑够一条线掐掉对面两子,可以走开再走回去凑方格跟线条,直至把对方棋子掐完。赌注是谁输了谁找垃圾吃。

        不一会众人都蹲在地下偷偷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指手画脚。果然还是苏云技高一筹,对着李建民激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李建民没搭话,只是低着头问道:蚂蚁算垃圾吗?苏云不解只好说算。于是他抓着地上奔跑的大黑蚂蚁扔进了嘴里,咂咂嘴,笑道:味道还行,随后又抓了几只大黑蚂蚁攥在手里急眼道:不过咱不服,再来!

        众人一脸的惊愕,随后哄堂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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