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野蛮少女

“张老板，有人找你，说是你的家人。”棉纱场守门人进来禀道。

        张静姝一愣，她哪里还有家人？若是小桔来，便直接进来了，不会特意通报。

        她微蹙眉头，沉声道：“阿兰，跟我出去看看。”

        行至棉纱场门口，但见门外立着一位锦衣青年，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张静姝见到那青年，先是一怔，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继而狂喜，飞奔过去抓紧他的胳膊，直直端量着他，激动得不能自已：“阿政，怎么是你？八年不见，你都是个大小伙了！我差点儿都不敢认了！”

        这青年正是张静姝的弟弟，张家现任家主张政。

        亲人久别重逢，张政亦是喜不自胜：“姐姐！”

        张静姝携了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眼眶湿润：“你长结识了不少嘛！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呢！如今也是个男子汉了！是了，你怎么会来都城？”

        张政道：“我正好到晋州谈笔生意，心想晋州离都城不远了，便来看望你。父母去后，你也不给家里捎信了，我难免牵挂。”

        张静姝心中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也别只顾站着说话了。”又对阿兰道：“去备马车，中午到青萍聚吃饭。”

        几人来到青萍聚，苏清微不在，小桔见到张政，不禁一惊：“政少爷？”旋即醒过神来，连忙改口：“老爷。”

        “小桔越发出挑了。”张政笑一笑，又问张静姝，“她也到年纪了罢？你打算留着还是配个人打发了？”

        张静姝道：“已经许配人家了。”

        张政点头道：“那敢情好。”

        张静姝又道：“她已经脱奴籍了，现在也姓张。”

        张政微觉讶异，但未多说什么。小桔将他们引至雅间，自去下厨。姐弟二人闲叙几句家常，张政道：“姐姐，长宁侯府里那个唤作‘周氏’的妇人跟我说，你跟姐夫已经……”

        张静姝直言道：“我被休了。”

        张政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他说休便休，把我们张家当什么？他方家是贵爵，我张家也不是软柿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说？”

        张静姝忙按住他的手：“好了好了，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我现在过得也挺好，提它干什么？”

        张政恼道：“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我得给你讨个说法！你又不是娘家没人了，怎能随便给人欺负？还有，我刚见你时就想问了，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谁绞的？”

        张静姝被休时，父母都已不在，在她心里，张政又是个孩子，是以未曾想过向家里求助，而今此事已经翻篇，更不愿再提，便岔开话题：“你怎么会去晋州谈生意？”

        张政闻言叹了口气：“这几年从散户手里收料越来越贵，稍微有点气候的，又自己干了，纺织生意实在不好做了，我到晋州去，是想找点别的路子。”

        “且不说这个。”他心思还在张静姝被休一事上，又将话题兜了回去，“姐姐，你在方家受了天大委屈，我不知道也罢了，可既然来了，这口气我怎么也得给你出顺活了！跟方家算完账，我就带你回家，张家再不济，那也是江南数得着的好人家，便养你一辈子，又算得了什么？”

        “阿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走。”张静姝道，“说到纺织生意，我倒是——”

        “姐姐！”张政打断她，“都城有什么好？你无亲无眷，一个人待在这地方干什么？”

        “我已经和人订下——”

        张静姝正说话时，忽自楼下传来一阵躁动，她便出去查看情况，却见二三十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蜂拥至大堂，为首是个衣衫洁净的小姑娘，黑皮肤、大眼睛、高个子，很是显眼。

        张静姝只一眼，便想起她来。

        那小姑娘率领一帮乞丐进来，原本坐在大堂里的食客登时不满，叫嚷着让伙计赶人，偏乞丐们又不肯走，遂起争执，吵成一片。

        小桔闻声赶来，上前与那小姑娘交涉，才开口道了声“姑娘”，那小姑娘便拍出一锭银子在桌上：“咱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打架的，看座！”

        此刻正是饭点，大堂上座过半，虽说还有余座，但这些乞丐又脏又臭，其中还有些残胳膊残腿的，形状骇人，让他们坐下，其他人岂能愿意？

        果然有人便道：“小二，我这桌菜别上了，不要了！”

        马上有人附和：“让一帮臭烘烘的叫花子坐旁边，这饭谁还吃得下？退钱！”

        小桔权衡一二，道：“姑娘，小店实在坐不下了，要不您到别处去？”

        那小姑娘一挑眉梢：“怎么坐不下了？我看你根本就是看不起咱们丐帮兄弟！”她又拍出一锭银子：“咱们又不乞你白食，凭什么看不起人？”

        “就是！”众乞丐纷纷应和，有人已对着小桔指手画脚，大骂脏话。

        小桔忍着脾气，好言道：“姑娘，这生意我真做不了，你们到别处去罢！”

        那小姑娘哼了一声：“本姑娘进了这个门，不偷不抢，不打不砸，拿银子办事儿，岂有被你赶出去的道理？”

        小桔低声下气地道：“姑娘，我不是老板，就是个厨子，请你别为难我。”

        那小姑娘咄咄逼人地道：“我没为难你，是你狗眼看人低！我上回出门忘带银子，饿了两天，受尽冷眼，最后是个乞丐分了我一个包子！乞丐怎么了？不比你低贱！”

        小桔道：“姑娘，我没有看不起你们，你误会了，实在是厨房人手不够，要不等中午这阵子忙完你再过来？我给你算点折扣，成不成？”

        那小姑娘“啪”的一声又拍出一锭银子：“本姑娘不缺银子！要不我多给你点儿，你把其他人都赶走，成不成？”

        无故赶客人走，那青萍聚的声誉可就坏了，自然不成。

        小桔与那小姑娘僵持不下时，张静姝轻咳一声，扬声道：“姑娘，我请你们吃包子，管饱，随便吃，但请你们在外面吃，可否？”如此一来，既不得罪满堂熟客，又可替青萍聚扬扬美名，破点小财，一举两得。

        可那小姑娘仍不退让：“咱们兄弟今儿要吃好酒好肉！谁稀罕你的包子？”

        好话说尽，张静姝遂赶人道：“姑娘，我们做生意的，生意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今日这生意，不做，对不住，请你带人走罢。”

        “我爹说，做事得先礼后兵。今日，礼我尽到了，你们非要赶咱们兄弟走的话——”那小姑娘唰地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那就问问本姑娘的刀答不答应！”

        张静姝还未说话，阿兰便冲将上前，喝道：“又是你这小屁孩儿！你还敢拔刀？上次被你跑了，这次非拿住你——”

        张静姝脸色大变，急忙道：“别动——”没等“手”字喊出口，阿兰和那小姑娘便交上了手。众乞丐一看，立刻抄起桌凳碗盘打砸起来。

        众食客顿时惊呼作鸟兽散。

        张静姝捂住额头，万分头痛，但情知事已无可挽回，只得一面令众伙计、厨师抄家伙上前帮架，一面令人去报官。

        张静姝眼睁睁看着众人将一楼大堂打得稀烂，眼见官差即来，那小姑娘忽叫道：“兄弟们，帮我围住他！”众乞丐便将阿兰围住，那小姑娘则退出战圈，对阿兰道：“你武功不赖，咱们下回再玩儿！”又抬头对张静姝道：“刚才的银子我不要了，算赔你的！”说罢，作势开溜，临出门前又道：“丐帮的兄弟们，下回再请大伙儿吃肉，我不会爽约的！今日有事，先撤了！”

        她一走，众乞丐群龙无首，便也停手，又见官差来了，立时四散逃窜，张静姝指着那小姑娘的背影，喊道：“阿兰，去追她！别让她再跑了！”

        开什么玩笑，一回放过她，二回还放过她？她张静姝再是吃素的，那也不是这么个素法！

        阿兰追了出去，张静姝也奔下楼去追，张政见之，亦跟了上去。小桔叫声“阿姐”，也要跟来，张静姝回头道：“你留下，处理店里的事！”

        阿兰和那小姑娘在大街上前追后赶，须臾跑得不见踪影。张静姝跟着跑了一阵，累得气喘吁吁，又回头驾了车，继续追去。一路狂奔，终于追上她们，阿兰已擒住那小姑娘，将她胳膊反剪扭至身后。

        张静姝行至她面前，黑着脸教训道：“你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片子，今日非拿你去见官！”

        那小姑娘一听见官，脸登时垮了下来，忙赔笑道：“别别别，有话好说！姐姐！漂亮姐姐！我给银子！给银子！”

        张静姝捏住她的下巴，妩媚地笑了一下：“姐姐不缺银子，只想拿你见官！”

        那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一阵哇哇乱道：“不不不不要啊——啊——啊——”

        张静姝捂住耳朵，眼见此地离家不远，便道：“口干舌燥的，先回家喝口水。”

        到家门外，张静姝见朱九家门未锁，心下一喜，想也未想，便跑上前去。

        那日互诉衷肠后，他便又多日不归，她每日想他念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乎相思成疾。眼下见到朱九回来，哪里还顾得许多，端直便去敲门了。

        不久，门打开，朱九立在门内。

        张静姝还未开口，那小姑娘突然惊叫一声：“九叔？”

        朱九闻声朝她看去，亦是一惊：“希希？”

        那小姑娘猛然间大力扑腾起来，试图挣脱阿兰，边挣扎边喊叫：“九叔救我！九叔救我——”

        朱九蹙眉，转头看向张静姝：“姝姝，怎么回事儿？”

        张静姝指着那小姑娘：“她带了一帮乞丐到青萍聚闹事，把青萍聚给砸了！我正要拿她去见官！”

        朱九脸一沉，呵斥道：“你又闯祸！”

        那小姑娘愤然道：“是她先动手的！”

        张静姝也怒了：“是你先拔刀的！”

        那小姑娘道：“我就想吓唬一下你，又没打算动手！”

        朱九斥责道：“你别说话！”

        那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缄了口。

        朱九温言道：“姝姝，她是我三哥的女儿，你把她交给我罢。她砸的，我来赔。”

        张静姝闻之，即令阿兰将那小姑娘交给朱九，又道：“她已经赔过了，我就是气不过，才要拿她见官。”

        朱九颔首道：“我知道了，我这就送她回家。”

        “不要啊！九叔！”那小姑娘嚎叫道，“我不要回家！我爹会骂死我的！九叔，你行行好，别送我回去！”

        朱九在她后脑勺上敲了一下：“知道会被骂还闯祸？”

        那小姑娘忽惊恐地道：“哎呀，地上有蛇！”

        张静姝脸一白，本能地抓住朱九胳膊：“在哪里？”

        朱九忙哄道：“别怕，她骗你的。”

        只这一下，那小姑娘便从朱九手里溜脱，疾奔而逃。

        朱九腾身追去，一把扣住她的肩膀，直接一个过肩摔将她撂倒在地，用胳膊肘抵住她的喉咙，嗤笑道：“这招都用烂了还用？就不会别的招了？但凡你多读两本兵法，也不至于就这点儿水平！蠢！哪天你能从我手里溜了，我还高兴呢！”

        那小姑娘哭丧着脸：“九叔，你就放我一马罢！”

        朱九毫不怜惜地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铁面无情：“跟我回家！”

        眼见朱九押了那小姑娘就要走，张静姝追上前去，嘴一撇，模样很是委屈：“朱九……”

        朱九听到她这声带着娇嗔意味的“朱九”，顿觉骨头都是一松，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我先送她回家，再来找你。”

        那小姑娘目光在二人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若有所悟，露出一副坏坏的笑：“噢，我知道了，你们俩有奸情！”

        朱九在她后脑勺上连敲几下，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之态：“死丫头，再乱说话就把你嘴给堵上！”

        张静姝红了脸，垂头不语。

        朱九押住那小姑娘走出几步，她忽又回头笑道：“我会再来找你玩的，九叔的小情人儿！还有你——”她对阿兰道：“本姑娘看上你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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