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再嫁朱门 > 第49章 罪与尊严

第49章 罪与尊严


张静姝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猛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看清那人后,不由拧起眉头,拉住那人一起跑:“你怎么在这里?快走!”

        冯氏见张静姝满身是血,只道她受了伤,忙将她搀扶住,道:“夫人,莫怕,我把侯爷找来了!”

        张静姝一愣,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方奕便自门外进来,一身素衣,面容略显憔悴。他目光飞快地掠过张静姝,又看向方之渊,抿紧嘴唇,面色阴郁沉重。

        方之渊骤然受丧子之痛,打击之大,可谓毁灭性的,此刻精神已近崩溃,哪有理智可言,见到方奕亦是无动于衷,只狂吼道:“抓住他们!全都抓住!”

        见人围来,冯氏将张静姝搂住,方奕则上前几步,将二人护在身后,声色俱厉地道:“我看谁敢?”

        方之渊父子的随从多是侯府旧人,虽说侯府被查封、方奕被下狱后,树倒猢狲散,但方奕并未被褫夺侯爵,如今仍贵为长宁侯,余威犹在,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上前。

        方奕斥问道:“汝等皆是侯府家仆,何故见我不拜?难道反了不成?”

        当即有人跪下行礼:“拜见侯爷。”

        其余人也都陆续跪倒行礼。

        方奕定定地看向方之渊,沉声道:“叔父,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铁证如山,无可辩白。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跟我去认罪罢。”

        “认罪?”方之渊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放声狂笑,“你还真是……跟你爹一样天真!”

        方奕微敛双眸,叹了口气,令道:“给我拿下。”

        众随从得令,围向屋内,方之渊抱着方升的尸体,看也不看众人一眼。

        眼见众人就要擒住方之渊时,他忽一声冷笑:“就凭你们?”说着,一脚踢翻火盆,趁烟灰四扬时,暴起攻向众人,须臾之间,便踢翻两人,又一甩鞭子,勒住了一人脖子,生生将他勒死,转手又将鞭梢自一人嘴里捅了进去,直插入脑腔,再抽出时,那人脑浆和鲜血一齐从嘴里崩出,吐了一地,当场惨死。

        方之渊连杀两人,又走到先前踢倒的人跟前,两手抱住他的头颅,大拇指摁进他眼眶里,直接摁得他眼球爆出,弹到地上滚了几滚,情状惨不忍睹。

        仅剩的一名随从吓得瘫倒在地,不能言语。

        方之渊转眼杀了三人,又朝最后一名随从走去。

        方奕喝止道:“住手——”但他开口时,方之渊已踩住了那人脖子,脚底重重一碾,端直将他踩断了气。

        方之渊睨向方奕,杀得双眼赤红,脸上和身上均沾满了血浆和脑汁,糊成一片,状若修罗鬼煞。

        他抹了把眼睛,将挂在眼帘上的糊状物擦去,对方奕道:“我本来想放过你的,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既然如此,今日,你们都去给我儿陪葬罢!”

        冯氏吓得脸色惨白,将张静姝紧紧搂住。

        张静姝知道方之渊会武,但未见过他动手,更不曾料到他武功竟如此高强,凭他们三人绝无可能打得过,遂叫道:“侯爷,快跑!”她又感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脚底沉重,恐成拖累,又道:“你们别管我了!”

        但方奕动也不动,反而悲悯地劝道:“叔父,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张静姝急了:都这时候了,方奕难道还指望念经自救?

        “方升是我杀的,跟别人没关系!”张静姝情急之下喊道,“你要报仇,冲我来——”

        方之渊凄厉地道:“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他攥紧鞭子,带着一身杀气朝三人走来。

        方奕岿然不动地挡在张静姝和冯氏身前,面不改色,神情丝毫不见慌乱:“叔父,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你的良知可曾有一丝过不去?”

        张静姝愣了愣:方之渊杀了方之洲?

        方之渊脚步一顿,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在他身体里动摇,他的肩膀颤了几颤,良晌,又抬起头,满面悲凄之色:“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可已经回不了头。”

        “那么烧死张忠,逼死花铃儿呢?”方奕质问道,“一步错,就要步步错下去么?你已经造了多少杀孽,你可曾有过一丝忏悔?”

        “我只想烧房子,没想烧人,所以才在十五那天放火,张忠的死只是个意外。至于花铃儿,她的心偏向了你,自然留不得了。”方之渊捋了下鞭子,甩去捋下来的血肉,神色自然得仿佛在擦沾了灰的家具,“我杀了多少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忏悔?等我到了阎罗殿,再去跟阎王忏悔罢。”

        张静姝捂住嘴,瞪大眼睛盯着方之渊。

        他烧死了张忠,尔后轻描淡写地说“那只是个意外”,这比他明目张胆地挑衅她,说“我就是蓄意要杀他”,还要令她难受。

        他漠视的、视如蝼蚁的、轻易就夺其性命的那个人,是救过她的命,从小照顾她,对她来说就像父亲一样的叔父啊!

        他像拂拭尘埃一样,将她最珍惜的家人,轻轻地抹去了。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件事本身比真相更可怖。

        方之渊和他背后的势力能够如此轻易就抹杀一条条人命,这才是最可怕的。

        方之渊越走越近:“你们都去死罢。”

        待他行至近前,方奕忽道:“早在八年前,我爹就在暗查江淮道盐矿案了。”

        方之渊举起鞭子的手又放下,惕厉地道:“你还知道什么?”

        方奕道:“三年前,我爹奉旨彻查此案,他已查明了真相,掌握了证据,更改了判决。”

        方之渊神色大变,方奕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判决书和证据在哪儿么?”

        方之渊睨着方奕,片晌,忽而冷笑起来:“你想要挟我?你还太嫩了。”他指着张静姝和冯氏:“我将她俩绑了,在你面前一片片肉地割碎凌迟,我倒要看看,你的嘴能严到几时?”

        方奕后退半步,紧紧地将二人护住:“我不会让你碰她们一根毫毛。”

        方之渊被他自不量力的举动逗笑了:“你才几斤几两,也想逞英雄?”

        “英雄从来都与力量大小无关。”方奕张开双臂,瘦弱如他,却是凛然一身正气,不可侵犯,“即使只有绵薄之力,面对不义,挺身而出,亦是英雄行径。”

        方之渊放声大笑,不屑一顾地道:“你跟你爹真是一个德行,天真得无药可救。你以为你在对抗一个人,几个人么?不是——”他看着方奕,目光带着几分怜悯:“你们在对抗这个时代,就像裹挟在河流里的石子想要拦住奔流的江河,这就叫做‘不合时宜’,你懂么?”

        “叔父。我知你本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方奕道,“你已经越陷越深了,醒一醒罢。三年前,我爹又将判决改了回去,这案子他暗着明着查了五年,证据确凿,为什么到最后关头放弃了真相?全都是——为了你!”

        “他守正不阿,威逼利诱皆不曾扰乱他的心,你想过么,当他查到最后,发现自己的亲弟弟早与恶魔沆瀣一气、甘为其爪牙时,是怎样的心情?”方奕质问道。

        方之渊眸子赤红一片:“不要再说了!”

        方奕无畏地与他对峙:“他抛弃了一生的信仰,只为维护你!可你为了一份见都没见过的判决书,把他杀了!”

        方之渊往后退了几步,蜷着腰身,浑身颤抖,像是在哭,又像在笑,状若癫狂,其实他已经癫狂了。

        他跟哥哥一样,也有一颗聪明绝顶的脑瓜,书读得很好。但有一天,他看到几个小混混欺负文弱的哥哥,从那天起,他扔了笔,开始习武。

        后来哥哥高中状元,当了太子的老师,将妻儿接去都城,他也跟了去。

        那时他已是乡衙里的捕头,前途正好,妻子也刚怀孕,家庭和美,可他还是放下了事业和妻儿,只身去了都城。

        他怕文弱的哥哥一个人在都城那等权力中心打拼被人欺负。

        从小到大,哥哥被欺负了,总是他替哥哥出头。

        他习惯了保护哥哥,替他解决所有的麻烦。

        迂久,方之渊抬起头,眸中一片萧索,凄凉地冷笑道:“狗屁信仰,强大才是唯一的真理!”

        “不。”方奕反驳道,“一味追求强大并非正道。”

        “正道?”方之渊冷哼,“你知道他得罪了多少人么?要不是我一次次替他摆平,他早死了十次百次了!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正道?我作下的一身杀孽,有多少又是为了他?在这权力角逐场中,谁不是拼命壮大势力?如果不是他死脑筋,方家岂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方奕悲伤地道:“叔父,你以为强大了就可以拥有权力了么?你好好想想你迄今的所作所为,你早已变成了权力的奴隶,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侩子手!”

        方之渊用鞭子指向他:“不、要、再说了!”

        “叔父,你错了。”方奕坚决地道,“认罪罢。现在,供出幕后主使,让真相大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是你唯一赎罪的机会。”

        “是他错了!”方之渊厉声吼道,旋又面露哀色,“放弃这个案子罢,不会有结果的,每个人都只是这条河流里的石子,不论是谁。”他又摇头道:“我不想杀你,真的不想杀你,可你已经知道了判决书的事,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成了,去死罢——”

        “侯爷小心——”张静姝惊呼道。

        方奕阖上眸子,面露不忍之色,忽扬声道:“宋大人,现身罢!”

        一道黑影自屋顶凌空翻下,直直立在方之渊身后。

        方之渊回头看向那黑影,待得看清来人,认出他的身份,不禁大惊失色。

        那黑影不多话,当即劈掌而前,攻向方之渊。

        方之渊自见到他后,便已心如死灰,知如今谁也保不了他了,因而豁出一死,全力开打。

        那人武功亦是极强,两个高手之间拳来脚往,斗得飞沙走砾、风雪乱崩。那人腰间挂了刀,此番却未用刀,显然是不想伤及方之渊的性命。

        打了半晌,方之渊不敌,被那人一掌击中后脑,晕倒在地。

        那人也不上前,只站在暗处,朝方奕抱了下拳,道:“方侯爷,都府的人就快到了,我不便露面,先行告辞。”

        方奕作一揖,毕恭毕敬地道:“宋大人请便。”

        那人又翻身上了屋顶,人影一闪,消失在黑夜中。

        张静姝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清他的面目,不由纳罕:“他是谁?”

        方奕道:“别问,不便说。”

        张静姝便即缄口,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怎么从刑部——”

        方奕往门口瞟了一眼,不待她问完,便道:“此事容后再说。今晚发生何事?你……”他顿了下:“可受伤了?”

        张静姝将方升借他之名骗她来此,对她欲行不轨,又被她杀死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只隐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细节,末了又将衣领紧了紧,怕方升留下的齿痕暴露,摇头道:“没受伤,没事。”

        张静姝说这些事的时候,方奕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等她说完,有很久他都没动作,也没说话,人像被定住了似的。

        良晌,方奕走到张静姝跟前,蹲了下来,紧抿着唇,眼里翻滚着莫名的情绪,他目光掠过她脖子上被烫出的红印子,微微一滞,又即别开。他心神一恍惚,便朝她伸出了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可手刚伸出去,便回过神,又将手放下,敛了眸子,平复心底的浪潮,片晌后,冷静地道了句:“我进去看看。”

        方奕出来时,素衣染血,手上也沾满血。张静姝连忙问:“怎么弄成这样?”

        “检查了一下他的尸体,没什么。”方奕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瞥见自己满是血污的手,不经意地皱了下眉,旋即又放下手,背到身后,太脏了,只好眼不见为净。

        未过多时,都府衙门的差役赶了过来,里外搜寻一遍,见有几具新鲜尸体,涉及人命官司,谁也不敢大意,领头差役作势围住方奕,却也不敢上前扣他,只道:“方侯爷,请屈尊随我等到衙门走一遭。”

        方奕道:“好。”

        差役又来押张静姝和冯氏,冯氏恼道:“别碰我们,我们自己会走!”说罢,搀扶起张静姝,一道而行。

        留下几名差役封锁命案现场,其余人押了方奕等三人,抬了晕倒的方之渊,一同往衙门行去。

        领头差役带队,方奕先行,张静姝和冯氏落下几步,两名差役抬了方之渊跟在后面,其余几名差役殿后。

        方奕行出门外,忽觉身后有异,他急忙回身查看,不知看到什么,惊恐地吼了句:“不——”

        张静姝猛觉后背一凉,尚不知发生何事,只听到方之渊在她身后厉声喊道:“偿命罢——”

        接着她被一股大力推向前方,扑倒在地,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叫喊,人群一阵骚乱。

        张静姝这才反应过来,她可能被方之渊刺杀了,但很奇怪,好像不怎么疼,是快死了么?

        她转过头去,见到冯氏站在她正面前,一柄尖刀自后背对穿了她,她低头看了看胸口冒出的刀尖,又看了看张静姝,凄然笑了一笑。

        张静姝骇然瞪大眼睛,愣了片霎,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飘摇坠地的冯氏,全身剧颤,说不出话来。

        方之渊被挪动时清醒过来,自见到那黑影后,他已生绝望之感,此刻又见自己被官兵扣押了,心灰意冷之际,想到至少要为儿子报仇,于是蓄力暴起,抢过差役的刀,欲一举刺杀张静姝。

        哪知就要刺杀成功时,冯氏却将张静姝推开,替她挡了这夺命的一刀。

        方之渊失了手,转眼就被众差役制伏,再无力施为,只捶胸顿足,愤恨不已。

        “夫人……”

        冯氏脸色惨白,尖刀刺穿了她的胸肺,她说话都带着血腥气,说得极为吃力,一边说一边喘息,像破了口子不住漏气的皮球。

        张静姝扶住她的后背,小心避过刀柄,怕再次伤到她:“别说话了,我们先去找大夫。”

        冯氏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夫人,我叫冯巧儿……”

        妾室在族谱里只有姓氏,没有名字,这是张静姝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冯巧儿。”

        冯氏又是一笑:“我喜欢在棉纱场工作,她们都叫我的名字,不叫冯氏。”她咳了几下,嘴里冒出血泡来:“我很感激你,你让我知道,我的尊严也不可践踏……”

        张静姝泪涌双目,滚滚而下。

        “我家原也是一方乡绅,家境富裕,我本可以和你一样,嫁个好人,堂堂正正作妻……”冯氏双目无神地望着远处,“我十二岁时,被亲生兄长玷污,告到我爹面前,他说我长得骚,所以我活该……我没了尊严,只能当下贱的妾……”

        张静姝抱紧她:“失去尊严的是你那无耻的兄长、愚昧的父亲,不是你。”

        冯氏眼睛一亮:“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可这一亮也仅仅是回光返照。

        她的眸子又迅速暗淡,没了神光,她的身体也渐渐冷去,没了温度。

        “夫人,你告诉周相公,说我不喜欢他……我只是为了在都城安置下来,才找上了他,让他不要为我这种女人伤神……”

        冯氏缓缓松开了张静姝的手,轻飘无力的声音被风吹散而去,消逝在长夜中。

        “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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