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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烈火焚身


“忠叔——忠叔——忠叔——”

        “忠叔?”

        “忠叔?”

        张静姝穿梭在人群中,一面找寻,一面不住大喊“忠叔”,若遇到形容相似的,便要拉过人来看一眼,确认一下是不是张忠。

        可遍寻不见。

        张静姝大喊着问:“各位邻居,可有人看见我叔父了?”

        人们又帮着她一起找,一传二,二传十,传了一圈,也未找见,遂纷纷回道“没见着”,这时李大娘道:“我家住得近,第一个见着起火的,我喊了人,就一直守在这儿,没见人出来,还以为你们一家都去紫明湖了!”

        张静姝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头嗡嗡地响,像突然失聪了一样,周围刹那间变得死寂,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脑子里飓风也似旋出一个念头,吞噬了她:忠叔还在屋子里!忠叔还在屋子里!忠叔还在屋子里!

        她忽从旁边不知是谁的手里抢过一条打湿的巾帕,顶在头脸上,拨开人群,义无反顾地朝正爆裂燃烧的房子狂奔而去,有人惊呼,有人劝阻,有人拦她,她却浑若无觉,越奔越疾。

        眼见她就要奔赴那片火焰汪洋时,忽有人冲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了她。

        张静姝像被铁箍紧紧箍住,再不能寸进,惊怒之下猛然回头,正见朱九紧盯着她,瞳仁里清晰地映出她身后大火窜天、火星溅射的惨烈情状,因离火场太近,他额头上顷刻大汗淋漓,汗珠儿顺着睫毛直往下滴,几缕扬起的发丝因受热而迅速卷曲收缩,发出刺鼻的烧焦味。

        张静姝比他离火场更近,状况自然更加不妙,衣服已被火星烫出了无数细小的孔洞,头发也烧焦了许多,甚至此刻发梢上还冒着星点的火苗,可对这一切她丝毫未觉,全不知死神就在她身后一步之处张牙舞爪。

        “不能去。”朱九摇摇头,涩声道,“全都……烧着了。”

        张静姝挣脱不开他的手,发疯般对他又踢又打,尖叫道:“松手!别管我!”

        朱九将她攥得更紧,虽有不忍,却又坚决:“救不了的。”

        张静姝死活挣不开他,气得连打带骂,一怒之下照着他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上去。虽隔着衣物,朱九亦疼得肉颤,脸当下一沉,抿紧了唇,不复多言,强行将她往外拖走。

        张静姝将身子往后仰,脚板使劲扒住地面,以跟他较劲,又不住捶打他的胳膊,嘶声大喊:“松手!放开我!你个王八瘪犊子,我说话你听不到么?放开我!放开我——”

        朱九眉头紧皱:“你冷静点儿!”

        张静姝忽一口唾沫啐到了他脸上,恶狠狠地瞪着他:“那里面的又不是你的亲人!你滚开!”

        朱九勃然大怒,恨恨地甩开手:“你个疯婆子!你去罢!我不管你了!”

        张静姝二话不说转头便走,又朝火场奔去。

        朱九见状,更是气得怒火中烧,猛追上去,直截将她拦腰扛起,大踏步走开。张静姝这时已理智尽丧,挂在朱九肩上不住拳打脚踢,撕扯他的头发,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抖了出来。

        虽说挨张静姝这点花拳绣腿并不大疼,但朱九也是不堪其扰,极度烦躁,将她扛到自家门前时,再忍无可忍,倏然将她放下,一手擒住她两只手腕举过头顶,一手捂住她的嘴,端直将她摁倒在了墙上,在她挣扎之际,又欺身而上,用膝盖顶住了她的腿,箍得她动弹不得,被死死困在他的身体和墙壁之间。

        朱九火大地道:“我不准你去!”

        张静姝手不能动,腿不能动,嘴也说不出话来,终于被迫安静下来。她瞪着朱九近在咫尺的面庞,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汩汩滚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不住做出吞咽的动作,胸膛随之起伏,继而身子发抖,越抖越厉害,仿佛凛冽寒风中瑟瑟的无依雏鸟,弱小又可怜。

        朱九看到她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只觉心也像被揉碎了一样疼。他缓缓松了手,往后退开两步。他一放开,张静姝便稀泥似的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朱九沉默地看着她,他也曾经历和她今日同样的遭遇,他知道那有多痛苦,所以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在沉重的苦难面前,任何安慰都是浅薄而轻浮的。

        良晌,朱九觉得张静姝大抵算是“冷静下来了”,这才道:“我去帮忙扑火。”他走了几步,闻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却是张静姝跟了上来,见他望来,她便道:“我也去。”又道:“说不定忠叔出去了,家里根本没人。”

        邻居先时报了官,不多时,两队官差赶来,众人合力将火及时扑灭,才未使得大火蔓延他处,除了朱九家离得最近,受到波及,主屋墙体有些轻微损伤外,其他人家无甚大恙。

        但张宅受损极为严重,北边主房、西边厨房马厩几乎荡为寒烟,房梁坍塌损毁,屋中器具俱化为焦炭,只余残垣断壁,东边厢房情况稍好,房子主体尚在,但也已焦枯不成样。

        官差从北房的废墟里搜寻到一具烧焦的男尸,着张静姝上前辨认。官差想来亦体谅她遭逢大难,对她颇有耐心,可等了又等,她也不说半个字,只木然地盯着那具男尸。官差催了两回,她仍不回,朱九见之,遂上前代为辨认。

        尸体已像蜡烛似的被烧融了,难以分辨面目,但从身形来看,确是张忠无疑。

        朱九回了官差。官差封锁现场,问询在场众人,又围着张宅四处搜查起来。

        张静姝方才还大放悲声,可自亲眼见到张忠的尸体后,反倒不哭了,一滴眼泪都没掉,就只木木地看着死状凄惨的尸体,眼珠都不转一下。朱九见她如此,反而更加担忧,解下外袍盖住张忠的尸体,不忍地道:“别再看了。”

        张静姝的目光飘到朱九脸上,神情仍是呆滞的,过了好一会儿,方问了句:“被活活烧死……很疼罢?”

        朱九想了想,道:“尸体是在离床榻不远处找到的,挣扎痕迹不明显,且房内门窗紧闭,依我推测,出事时忠叔应在睡觉,发现失火便欲逃生,但很快就被聚在房里的浓烟熏晕过去,应没有遭太大的罪。”

        张静姝点了一下头,便又不说话了。

        朱九亦不多言,行上前与官差交谈,询问搜查情况。

        张静姝默坐发怔,忽闻有人唤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她回过头,见是小桔朝她走来,苏清微则跟随其后,两人想是刚从紫明湖畔看完烟火回来。

        小桔满面惊色,恓惶四顾,苏清微亦拧着眉,一脸凝重地问:“张姑娘,发生了何事?”

        张静姝回道:“家中失火了。”

        小桔大惊,疾奔至张静姝跟前围着她到处检查:“你没事罢?可伤到哪儿了?”

        张静姝摇头。

        小桔又问:“忠叔呢?”

        张静姝朝地上看了一眼,小桔随她目光望去,吓得脸色煞白,颤声道:“忠叔怎么了?”

        张静姝默不作声。

        小桔颤抖地俯下身要去掀盖住张忠尸体的衣服,却被张静姝拉住:“别看了,是忠叔,人已……死了。”

        小桔骇然瞪大双眸:“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不可置信地直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出门前熄了灶火,还特意关了炉子风口,怎么会着火呢?”

        张静姝朝官差看去:“着火的原因还在查。”

        小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怔怔地望着张忠的尸体,须臾泪涌双目、掩面大哭:“是我的错,我不该出去耍的,忠叔明明都生病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哭着哭着,猛地扬起手,“啪啪”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眼见她还要打,张静姝惊怒交加,忙拉住她:“你干什么?”

        “阿姐,你打死我罢,是我的错,我该死!”小桔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原是下贱的人,不该穿这样好的衣裳,不该戴这样好的首饰,不该的,我不配,我心里还得意着,老天爷马上就来惩罚我了……我不要了,我全都不要了,我情愿下地狱去,我只想要家里好好的……”

        张静姝听到她这番话,竟不知是愤怒更多,抑或是心疼更多,蓦然将小桔紧紧抱住,恼恨地道:“你若说这话,那我干脆也去死好了!”

        小桔回抱住她,将头埋进她怀里,放声嚎哭。

        张静姝本也痛贯心膂,小桔一哭,她顿也泫然欲泣,又咬牙克制,强作镇定。

        家里天塌了,总得有个人支着。

        方才独自面对张忠的尸体,张静姝只觉身上的力气被一丝一丝地抽空了,这时抱着小桔,却觉被抽走的力气又一丝一丝地回流到了身上,不由地将小桔抱得更紧。

        房子没了,忠叔没了,可家还没散,她还有小桔,她得顶住这个破碎的家。

        苏清微掀开衣服看了一眼,又看向两个相依的女子,除了叹息,只能叹息,沉沉地道:“节哀。”

        朱九问了情况后朝回走,官差遣散了在场众人,搜查仍在继续。

        张静姝放开小桔,迎上朱九,问道:“什么情况?”

        朱九道:“目前不好判断,此地虽处闹市,但今晚很多人都不在家,等发现失火时,火势已大,且宅中所有物什几乎化为灰烬,什么都没留下,人证、物证皆无,官差还在找证据和线索,再等等罢。”

        待过丑时,官差已将张宅里外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证据和线索,暂且将案件归为厨房意外失火。小桔闻之,以头抢地,险些哭死过去,直欲以死谢罪,苏清微忙去扶住她,连连安抚。

        官差临行前,交代张静姝,可去都府衙门申领一笔灾难救济金和丧葬抚恤金,又问她可有亲属、可有住处,张静姝未作答,苏清微便先道:“我是二位姑娘的远房亲戚,家中尚有闲置宅院,可暂作她们的落脚处。”1

        张静姝默然点点头。朱九面色一沉,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悦。

        待官差走后,苏清微道:“张姑娘——”

        话未说完,朱九忽走到张静姝面前,拿起她的手,将自家钥匙放在她手心里,直截道:“去我家住。”

        张静姝愣了愣:“那你呢?”

        朱九道:“我近日事多,不回来住。”

        张静姝想了想,眼下要给张忠办丧事,后面还要修葺房屋,住在朱九家确然更方便,遂不推辞,直道:“多谢。房子算我租的,我会按市价如数付租金。”

        “你跟我——”朱九话语顿住,叹了口气,“好罢,先安顿罢。”

        苏清微瞟了眼朱九,虽亦不悦,但张静姝既已发了话,便不再多言。

        几人敛了张忠尸身,挪至朱九家院中安置,苏清微辞道:“张姑娘,小桔姑娘,节哀顺变,万望保重身体,我明日中午再过来看望你们。”

        苏清微一走,张静姝看向朱九,道:“你明日当值罢?别误了,去罢。”

        朱九犹豫道:“可你——”

        张静姝遽然闭上眼睛,艰涩地道:“我不想说话了,你也走罢。”

        朱九默然站了片刻,便即自去。

        小桔才止住哭,可刚躺上床,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袭上心头,登又哭了起来。张静姝在她身旁躺下,搂住她哄了一会儿,小桔稍好,哽咽着问:“阿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张静姝与她额头相贴,道:“别怕,有我呢。”

        小桔亦搂住她,越哭越凶,不住唤道:“阿姐,阿姐,阿姐……”

        小桔哭着睡去,张静姝却无法合眼,起身回到张宅,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放眼望去,处处皆是张忠的身影,或在挑水,或在打扫,或负着手在院中悠闲踱步,或坐在石桌旁沉思参研象棋,分明白日里还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就没了,让她如何猝睹?

        张忠的死甚至比父母的死带给张静姝的震撼更甚,对离家千里的她而言,父母的死是死讯,而张忠的死,是真真切切的死亡,是亲身经历至亲被夺走,她感觉自己生活的世界像被突然翻了个个儿,颠倒过来,变得混沌一片。

        张静姝恍惚中走到了母亲墓前坐下,一坐就是一宿,晨光微曦时,她茫茫然地想道:“忠叔总说好人有好报,他为人敦厚温良,一生行善无数,为什么却落得这般惨死?”

        这满目疮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么?

        张静姝心中浮起一丝疑惑,求索般望向墓碑,自语道:“真的是意外么?”眼角余光扫过,忽见墓碑脚下的杂草丛中隐隐露出一截指头般长短粗细的物什。

        张静姝一怔,又忙将那物拾起,见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火折子。

        竹骨铜皮,铜皮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

        张静姝愣住了,脑中短暂的一刻空白后,顿如惊雷般轰鸣炸裂,直劈得她头皮发麻,浑身剧烈颤抖。

        这是长宁侯府所用的火折子。

        方奕那日离开戏园时说出“我不会放过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模样与张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交错、相映、重叠,张静姝倏地收拢手指,紧紧攥住那支火折子,指甲掐进皮肉里,全身颤不能已。

        如果她此刻能看到自己的模样,也定会害怕几分。她枯睁着眼睛,破裂的血丝将眼睛染得一片通红,她碾磨着牙齿,砉然騞然,如割如裂,她身上的每根毫毛、每个肌肉都在战栗,汹涌恨意仿佛破军之师,在她全身恣意地呼啸驰骋,终于将她侵吞,一念之间,杀心已成焚。

        夺亲之恨,不死不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睨着血色的初升朝阳,赌誓般一字字道。

        “方奕,我要你和整个长宁侯府陪葬!”

        1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建立公共福利体系的国家,可追溯到西周时期“七德六保”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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