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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山飘风


“从腐烂程度看,取这对手的尸体与昨日取眼耳的尸体死亡时间一致,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朱九将断手放回坛子里,神色凝重地道,“虽然腐烂泡肿,仍可见这对手上有皱纹痕迹,从其骨相上看,骨架较为宽大,骨质较为松脆。依我判断,死者应是一位老年男子。”

        小桔连受两日惊吓,端直晕厥过去,现下尚在房中躺着。

        张静姝、张忠同朱九三人安置尸骸,听朱九如此说,张静姝不由愕然,张忠沉声道:“能对一位羸弱老者下此毒手的,想必是不知礼义的穷凶极恶之徒。”

        张静姝道:“会不会是仇杀泄愤?”

        朱九道:“眼、耳、手都是从尸体上取的,而非活摘,抛尸之人是否便是凶手尚未可知,现在判断抛尸之人与死者的关系尚言之过早。但我想,既能做出分尸之举,倘若不是疯子,多半便是有甚仇怨。”

        张静姝思索片晌,道:“我出去一趟。”

        张忠忙问:“你去哪儿?”张静姝不回,他便跟了上去。

        “姐姐——”

        张静姝回头看向叫住她的朱九,朱九话至嘴边而噎,片晌方道:“忠叔说得不无道理,不论如何,行分人尸骸、散诸他户之事的,绝非善与之人,你要当心。”

        张静姝心生暖意,强撑一笑,道:“我知道了。”

        张静姝与张忠二人来到长宁侯府外,张静姝不便露面,花了几钱,差使一个卖饼小童到偏门代为传话,求见门上一个韩姓奴仆。

        这韩姓奴仆是个低阶奴仆,但他的姑姑韩氏是内院的一位管事婆子。张静姝于韩氏有恩,韩氏对她向来忠心,口风又牢,她今日便是想通过这韩姓奴仆见到韩氏,再借韩氏之口查一查侯府近况。

        这韩姓奴仆本不难求见,岂料打发去的小童无功而返,直说被人凶巴巴地撵回来了,张静姝仔细盘问,那小童到底年幼,说不出所以然来,她遂又重新找了个人去传话,哪知竟又无功而返,那人回说:“侯府有禁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这话儿没法传了。”

        张静姝疑窦丛生,但也无法可想,只得暂且打消了探查侯府消息的念头。

        是日归家,朱九不在,东厢房的桌上留有书信一封,信书:“我要急事待办,不及当面告辞,勿怪,他日定当再会,保重。”信上无有署名。

        张静姝放下信,环顾四周,只见屋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屋里一应器具各在其位、一线不乱,床上的被褥叠放得平平整整,连一条多余的褶皱都没有。

        也许是屋子被收拾得太过干净整洁,于是便显得格外空空荡荡。

        张静姝不喜欢这样空空荡荡的感觉,便走过去,刻意将被褥扯乱了些,这才合门而去。

        入夜前,张静姝与张忠商量好,两人轮值守夜,以监视门前动向。

        三更时,张静姝换下张忠,独坐院中守望,彼时四野漆黑,寒鸦栖枝,偶尔发出“啊啊”之声,犹如小儿嚎哭,静谧夜里听来十分瘆人。

        张静姝唯觉冷从骨生,当即站起,在院中来回走动暖身,走着走着,走到了院子角落,那处放着两个坛子,正是这两日来收到的尸骸。

        寒夜鸦啼,残骸陈地,这情景无疑是恐怖骇人的,张静姝也无疑是极害怕的。

        可偏有一股力量牵扯着她走了过去,好奇还是别的,她分不清楚。

        她蹲了下来,鬼使神差般,慢慢地将手伸过去,轻轻地抚上那装着死人遗骸的坛子。

        摸到一片冰凉,渗骨的冰凉。

        蓦然间,张静姝心里涌出一股无法名状的悲伤,嘴里像噙着颗苦胆,忽咬破开来,酸苦汁液瞬间倾倒入腹,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皱在了一起。

        何以悲伤,她说不出,只是难受,全身都难受。

        她隐隐有种感觉,她好像认得那位死去的老人家。

        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次日门前全无异状。

        张静姝不放心,又绕着房子转了两圈,后墙侧边全检查了,皆未见异样。她专等着敌人放后招,敌人却突然停手了,不由又费一番思量,忧虑更甚。

        张忠建议道:“那朱九既然走了,咱们不如去报官罢,这么担惊受怕下去也不是办法。”

        张静姝摇摇头:“不妥,城中禁令尚未解除,恐生事端,再等一等。是了,忠叔,你去订口棺材罢。”

        “棺材?”张忠纳罕,“你要棺材干什么?”

        张静姝道:“且不论那些尸骸是谁的,逝者为大,该让他体面地躺在棺材里才是。”

        张忠顿时了然,颔首道:“你说得是。”

        张忠出去未久,有人敲门,张静姝赶去开门,见是乡邻李大娘,连忙问好。

        “才上街买的,还热着呢,给你拿去尝尝。”李大娘塞给她两个炊饼,又笑容满面地问,“张姑娘,怎么没出去逛逛啊?”

        张静姝接过炊饼,道了谢,一副老实样地道:“城里封禁,我也不敢乱走,还是在家待着安生。”

        “你还不知道么?今早官府放了文,都解禁啦!”李大娘道。

        张静姝心下诧异,怎么突然又解禁了,回道:“我倒不知。”

        “不止解禁了,还有大活动呢!”李大娘热络地道,“上元节那天要在紫明湖畔举行烟火盛会!大伙本都以为今年办不了呢!你才来都城,可千万别错过!”

        张静姝笑道:“我听说过紫明湖烟火会,那确实是一桩热闹盛事!”

        “可不是?”李大娘也笑,“我虽一把年纪,凑不了那热闹,但是呀,今年这年过得忒冷清,到处瞎着灯,也听不到一声儿炮响,该是好好热闹一回啦!”

        二人聊了会儿闲话,李大娘便走了,张静姝略作拾掇,即上街去了。

        走出一段路,张静姝微觉有异,总感觉像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她一回头,却只见三两行人、零星摊贩货郎,未见什么可疑的人,心想许是近日事多,自己紧张过了头,便未太在意,只是挑了人多处走。

        张静姝原是要打听消息的,因便直奔茶馆去了。

        茶馆是人们喝茶聊天的地方,亦可谓热门讯息集散地,张静姝坐得一阵,便听到许多人在聊同一个话题——北燕王不日回都。

        北燕王是何等人,张静姝是知道的,大抵都城无人不知。

        朱璟,当朝三王爷,封地在燕,虎踞北疆,故号“北燕王”。北燕王亦是镇边大将军,北拒蛮夷,内抚国邦,武功赫赫,战绩彪炳。他是本朝为数不多有封地的藩王,又兵权在握,自是权势煊赫。

        张静姝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即便身在侯门,“王爷”对于她来说,也是太过遥远的存在。

        何况,这北燕王可是大忙人,哪会经常回都?

        此番北燕王回都,自然是大事中的大事。

        但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一点关系,张静姝如是想,因而听得一阵,见再获取不到别的讯息,便立刻起身走人。

        行至街上,张静姝忽生背脊发寒之感,猛然回头,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跟往日无甚分别,看不出什么异常。她又转过头,见正前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可她却觉那车夫有些面熟,似乎见过,又想不起。

        张静姝心慌慌的,不禁放快脚步,急欲回家,行经车厢时,车中忽传来一声低唤。

        “张静姝。”

        唤的正是她的名字。

        张静姝惊而回望,还未看清楚,车中陡然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各攥住她一边肩膀,直接将她拖进了车厢中,紧接着,一条帕子塞到了她嘴里,她连喊叫都来不及,再接着,胳膊又被扭到身后绑住。

        车门关上时,视野一暗,眼前黑了一下,片刻后张静姝才看清车内情况。

        车中有两个男子,一个作仆从打扮,一个身着华服。那华服男子生得面白无须,相貌过分阴柔,此刻正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打量着她。

        张静姝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忍不住蜷起身子往后缩,那人倏地捏住她的脸颊,箍得她动弹不得,又将头凑近过来,两片嘴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道:“嫂嫂,你这般躲我,教我好生难过呀……”

        张静姝悚然一惊:这人是谁?为何唤她“嫂嫂”?她怎么不识得?

        “嫂嫂不认得我了?”那人略松开手,旋又将手下移,环住了她的脖子,指腹在她后颈的细嫩皮肤上轻轻摩挲,“嫂嫂在徊风亭回眸看了我一眼,我便忘不了了,我将嫂嫂当作菩萨娘娘般在心里供奉了七年,可够虔诚?”

        徊风亭,是方家后院的一座凉亭,七年前,那时她刚刚嫁入方家,难道是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普通宾客断然进不了后院,难道是方家的同族亲戚?

        张静姝心念电转,隐约已猜出那人身份。

        既查知来人身份,她倒冷静了下来,不再挣扎,只紧紧盯着他,暗暗揣测起他的意图。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现,搔首踟蹰。我这七年踟蹰而不得见,受尽相思苦楚,嫂嫂可能体谅?”1

        为了争取和他对话的机会,张静姝强忍满腹酸水,点了下头。

        那人见之大悦,取出了塞在张静姝嘴里的帕子,张静姝当即直截了当地问:“你想怎么样?”

        那人摇头轻叹:“嫂嫂可知自己今日已是大难临头?”

        张静姝反问道:“难道你是来救我的?”

        那人作高深笑:“我也可以救你。只要……”他抬起张静姝的下巴,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流连:“只要你成全了我的心意。”他用指节在张静姝脖子上搔刮了两下,试探着往领口伸。

        张静姝忍无可忍,嫌恶至极地扭过身子,冷然道:“我情愿死。”

        那人“嘶”了一声,连声啧啧:“嫂嫂,你可想好了,今日除了我,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张静姝冷笑一声:“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啰嗦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嫂嫂当真硬气,令人钦佩,只可惜这身硬气非但救不了你,反会教你吃许多苦头,我也是心疼你。”

        张静姝怒极反笑:“方奕休妻之事还没公开,明着我还是长宁侯夫人呢!我倒要看看,方之渊一介白衣,敢奈我何?按本朝律法,侮辱贵族主妇可是要受刑的重罪!”

        那人又是一叹:“看来嫂嫂今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枉我多情一场,却是错付了。”

        张静姝不愿再理会他,索性闭上了眼,眼不见为净。

        那人想来也是对张静姝的身份有所顾忌,言语挑衅有之,却也不敢当真大动手脚,见她闭眼不理自己,讨了没趣,便也不再说话了。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张静姝被推搡着下了车,放眼四顾,见身处之地是个荒废的戏园,中有高台,墙角里还堆着一些破损丢弃的杂耍器物。

        戏园外有人把守,观其衣着打扮,皆是长宁侯府仆从。

        张静姝被押着来到戏园中,园中已有人等候,那人负手而立,白衣如云,秀颀如竹,只瞧背影,已是洒然一身风流,此际闻声回首,端是眉目如画,眼里却清清冷冷的,如神祇般高高在上地睥睨众生。

        那是张静姝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在看到他的脸的那刻,张静姝的心遽然坠入深渊,心寒彻骨。

        她本以为是方之渊找她的麻烦。

        无论两人走到何种地步,在踏进这个戏园之前,她从没怀疑过他的品行。

        她自始至终都相信他是个真正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而爱不爱的,不过一心之私,无关是非对错。

        如今看来,她的相信显得那么可笑。

        1引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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