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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瞒天过海


小桔手都没顾得上擦便从厨房跑出来,急奔到张静姝和张忠身旁,又是疑惑又是紧张:“大过年的,衙门这么晚查什么?”

        张忠欲上前开门,张静姝按住他,低声道:“我去应付。”

        门外又传催促之声:“速速开门,延误者以妨害公务罪论处!”

        “就来——”张静姝小跑着过去开了门,见两名差役打着灯笼站在门外,当即福身作礼,低眉顺目地道,“两位官爷安好。”

        一名差役出示了官府公文,严声道:“我等依令盘查户口。”

        张静姝道声“请进”,将人让进来,恭顺地站在一旁,既不多话,亦不多看。

        那两名差役在院中四处走动,环视检查一番,一名差役对张静姝道:“将地契和各人户牌与我拿来。”1

        张静姝依言取来地契、她与张忠二人的户牌及小桔的卖身契呈给差役,差役接过,一人查验,一人拿出花名册登记。2

        那差役一边查验,一边盘问:“你们都是宁越城人?”

        张静姝应道:“是。”

        那差役又问:“何时来到都城?来干什么?”

        张静姝回道:“一个多月前来的,因家道中落、父母亡故,故随叔父来都城谋营生。”

        那差役又问:“你们才来一个多月,为何地契盖戳日期却是在五年前?”

        张静姝道:“此宅为父母生前所购,一直空置。”

        那差役点点头,将地契、户牌、卖身契还给她:“收好罢。”忽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家中就你们三人?没别人了?”

        张静姝心中警铃大作,立时绷直背脊,心念电转,决定如实相告,直说东邻此刻正在她家作客。

        正要开口,屋里忽传来朱九的声音:“娘子,外面发生何事?”

        那差役循声望去,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紧抿着唇,回头睃了眼张静姝。

        张静姝心里再如何波涛汹涌,面上却是一派风平浪静,不露声色、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道:“官爷正查户口呢!”转头对小桔道:“小桔,你先扶忠叔去北房里屋,都在外面站着做什么?怪冷的。”

        张宅是北方常见的三房院,北房居中,一房三间,中间是主堂,两边是卧房,张静姝和小桔两人合住一间卧房,另一间卧房原本是留给张忠的,但张忠为了避嫌,不肯和女孩们同住一房,执意住在东边厢房,西边两间屋则是厨房和马厩。

        朱九在张忠屋里歇息,此时正是在东厢房。

        小桔正自焦虑不安,急得脑门沁汗,听张静姝如此吩咐,虽放心不下,却也无法可想,只得搀扶张忠且回房里待着。

        朱九的声音再度传出:“原来如此。我方才睡过去了,竟是不知,娘子将我的户牌也呈与官爷查验罢。”

        那差役对张静姝道:“你去取来。”

        张静姝走到东厢房前,推开了门。

        东厢房是前堂后寝式,但中间并无门墙隔断,站在门口就能望见寝居之处。

        朱九披散头发、裹着张静姝洗净的那件衣袍坐在床边,掩唇低咳,果真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张静姝一进屋便冷了脸子,携着一身寒气快步走到朱九跟前,一言不发地睨着他。

        朱九从怀里掏出户牌递给张静姝,张静姝却不接,仍冷冷地睨着他。

        朱九遂将户牌塞到张静姝手里,像怕她扔掉,他又张开手掌,将张静姝的手整个包进掌心里,紧紧攥握住。

        张静姝挣扎两下,未能挣脱,又恐动静太大引人怀疑,便不动了,二人无声对视片晌。

        那差役探头朝里望来,催道:“还没好么?”

        朱九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深深凝视着张静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勉强的微笑,轻轻地、缓缓地道:“娘子,有劳。”说完这句话,他又用力地、郑重地握了一下张静姝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张静姝拿着朱九的户牌往外走,低头瞄了一眼,见户牌上的名字是“李又年”,都城郊县青禾村人氏,年方十八。她迅速记下了户牌上的信息,走到屋外,将户牌交给差役。

        电光火石之间,张静姝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倘若户牌是真,待差役一走,她立刻便将朱九赶走,差役若回头来查,她便将所知如实相告,咬死朱九胁迫她,她无奈才替他隐瞒。

        倘若户牌是假,那也怪不得她心狠手辣,她会当场说破事情原委,咬死朱九胁迫她,务必与他撇清关系。

        不立即主动戳破朱九的谎言,是她仁慈的极限。

        两名差役将朱九的户牌仔细地交换查验过后,还给张静姝:“没问题,收好罢。”张静姝才松一口气,那差役话锋一转,却道:“只是有一件事——”

        张静姝倏地又绷紧神经:“怎么了?”

        那差役紧盯着她,道:“我听街坊邻居说,你家一共三口人,怎又突然冒出一个相公来?”

        这可着实问住了张静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才回来几日。”朱九咳了两声,“我是土参贩子,一冬天都在关外,有通关文书和商贸行文书可作证。”他又掏出两份文牒放在床沿上,看向张静姝:“劳娘子拿给官爷,为夫染了风寒,莫过了病气给官爷。”说罢,他又捂住嘴一阵剧烈咳嗽,戏作得十足。

        张静姝将户牌放在堂中的桌子上,又进寝居室拿了文牒给差役,两名差役查验一番,未见异常,登记过后,道:“我等须进屋一查,望予方便。”

        张静姝顺从地道:“二位官爷请便。”

        两名差役遂进屋检查,想是真怕过了病气,并未进东厢房寝居室,只站在堂中往里扫了几眼。

        差役检查全屋时,张静姝提了两坛酒并两条腊肉站在院中恭候,待人出来,便将酒肉送上,道:“两位官爷辛苦,三十晚上还要公差,这两坛酒给官爷们喝了暖暖身子。这熏腊肉是我们南方做法,官爷们也拿上,尝个新鲜。”

        两名差役作势推辞,张静姝忙笑道:“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点心意,也算是小民对官爷们为国为民的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这话可说是将那两名差役抬得极高了,又不失分寸,听得二人大为开怀,欣然收下酒肉,对张静姝的态度亦温和许多。

        “还有些事要跟小娘子打听一二。”一名差役道。

        张静姝忙道:“官爷请问。”

        那差役指了指东邻那户:“那户人家识得么?家里什么情况?”

        张静姝真假话掺半地道:“不算认识,那家平常都没人。我搬来这么久,也就跟那家人打过一回照面,没怎么说过话。好像是住着两个年轻男子罢,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便没见过了,也不知晓。”

        那差役问道:“可知那两个年轻男子名姓年龄?何种样貌?”

        张静姝思索良晌:“一个二十来岁罢,一个再小点,都挺白净斯文的,不知姓甚名谁,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同陌生男子搭话交往。”

        两名差役又询问了其他邻居的情况,张静姝俱如实回答,采集完信息,两名差役便欲离开,见张静姝出门相送,便道:“小娘子留步罢。”其中一人还叮嘱了句:“锁好门窗,近日勿要外出。”

        张静姝略近一步,低声问道:“官爷,又是宵禁又是锁城,这是在查什么呢?”

        一名差役回道:“看架势上头可能在查重犯——”话未说完,另一名差役便拿胳膊肘使劲顶了他一下,那名差役当即住口。另一名差役冷下了脸,厉色道:“别瞎打听,在家安生待着罢!”

        张静姝顿作伈伈睍睍态,连声应是。

        待差役走了,张忠和小桔又出了屋,小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张静姝身旁,急切地问:“阿姐,没事罢?朱公……那个姓朱的怎么唤你作‘娘子’?他想干什么?他安的什么心思?”

        张静姝被她连珠炮似的提问轰得头疼:“你问我,我问谁?”

        张忠愤然道:“走,去找他问问清楚!他若想害你,我非打折他的腿!亏我还当他是个老实孩子,谁想到他竟满肚的花肠子!”

        三人气势汹汹地抄了家伙杀到东厢房欲兴师问罪,正见朱九背对着门坐在火盆旁,脑袋耷拉着,三人进来后,他也不吱声,甚至都没回头看上一眼。

        张静姝关上门,回身盯住了他:“官差走了,朱九,你解释一下罢。”

        朱九动也不动,亦不作声,如同一尊没有神识的雕塑。

        张静姝恼了:“装什么死?说话!”

        朱九仍不动不响。

        张静姝心下生疑:“朱九?”

        小桔扯了扯张静姝的袖子:“阿姐,他好像……不大对劲。”她又凑到旁边看了一眼,忽“啊”地惊叫一声,慌慌张张地道:“阿姐,他、他闭着眼睛呀,不会是死、死了罢?”

        张静姝闻言大惊失色,却仍不放心:“朱九!你别给我装死啊!”

        小桔道:“我去看看!”

        “别过去!”

        张静姝喝止了她,抓过张忠手里的扁担,朝朱九肩膀上推去,还未用力,只轻轻一推,朱九便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容雪白,嘴唇乌青,俨然已是一副死灰之相。他手里还攥着一片烧得只剩小半截的文牒,身前的火盆里则躺着那块姓名为“李又年”的户牌,户牌是竹制镶铜边,尚未完全烧化,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张静姝顾不上文牒和户牌,急忙扔下扁担,去探朱九鼻息。

        她第一反应是恐惧,怕他当真死了,毕竟人命关天,饶是张静姝惯见风浪也是极害怕的;第二反应是慌乱,若他真死在她家,她家麻烦就大了,想都不敢想。

        好在,虽气若游丝,但一息尚存。

        张静姝当即从身后环抱住他,喊张忠和小桔来帮忙:“先把他抬床上去!”

        朱九瞧来瘦削,岂料身子极沉,三人费尽力气才将他安置到了床榻上。

        张静姝刚直起腰,小桔不知怎么便尖叫起来。张静姝本就心烦意乱,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更是闹得心惊肉跳,当下怒道:“叫喊什么?非把左邻右舍都引过来瞧热闹么?”

        “不、不是……”小桔指着张静姝胸口,颤声道,“阿姐,你身上全是血……”

        1户牌为私设概念,相当于居民身份证。在古代,只有贵族、官员、特殊人员等才有身份证,比如各种符、牌。历史中普通百姓极少出现过身份证,春秋战国时期秦国有普及全国人口的“照身帖”制度,但未能长久流传。

        2小桔为奴籍,并非独立户口,卖身契为其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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