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苦心
“可即便如此，你依然没有说明，为什么一定是我？”谢启南轻声问，“就算我当真阴差阳错地帮过你一把，我也已经将一切过往都彻底地遗忘了。”
薛素静静地望着谢启南，“那我现在告诉你。流光阵启用之时，除去手握神器的人，余下所有人都不会保留记忆。所以现在脑海里保有当年事的，只有顾若鸿和我，以及羽化幻境中的宁织羽，但宁织羽始终被困在幻境中，也不知晓后来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启用流光阵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必须多留出一条路来，所以……”他微顿片刻，目光移向段清渊，“段少谷主，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你确定要听么？”薛素笑笑，那张属于温停云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诡谲，“你毕竟是临仙谷中人，是段月亭的儿子，我不能信你。若你想要取信于我，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段清渊似笑非笑地看了薛素一会儿，“薛宗主不妨直言。”
薛素道：“我要你——”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半，却被谢启南横插了一杠子进来，“不用避讳他。”
薛素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谢启南一字一顿道：“不必管他。”他低声，“这一路走来，他有太多机会可以害我。若是贪图神器，他又何苦帮着我们对付他父亲。”
段清渊闻言，定定地看了谢启南两眼。那目光出奇认真，似乎妄图从对方波澜不惊的面容里看出花来。
谢启南并不理会他。
良久，薛素淡淡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如此。”他缓缓叹了口气，“毕竟，谁叫我将流光阵的阵眼留在你身上了，自然要顺着你一点。”
谢启南一怔。
薛素道：“不然你以为会是因为什么？你以为我想选你么？也不知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灵脉俱断的样子，我把阵眼放在你身上，都要怀疑会不会你的身体连累到阵眼。不过是因为恰好只有你在那里，仅此而已。”
“至于魂锁，那不过是我为了控制你而事先留下的小花招。原本也未想过要告诉你，但风儿告诉我你总是想逃。我又不想将你我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毕竟若你尝过魂锁带来的痛苦过后，你会恨我的。”
薛素凝视着谢启南的眼睛，“阿南，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将赌注放在你身上，除了赢，只有死。”
段清渊开口道：“断云宗的宗主居然也会用生死威胁人，在下今日可真是长了见识。”
谢启南却轻声，“如果不赢，谁会死？”
薛素沉默半晌，忽而眉眼一弯，“你说呢？阿南。”
谢启南道：“我不知道。”
薛素轻笑一声，“你们不要紧张。我不过是想请你们帮我做件事，至于你的命……”他看着谢启南，“我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的。”
谢启南道：“你要我做什么？”
薛素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静静地瞧了一会儿他的脸，像是在确认他是否有真心听上一二，还是只是出于好奇问着玩玩，听过了便会毫不留情地跑掉。
又过了会儿，他似乎从谢启南的神情中确定了什么，第一次带着点温和地笑了笑，上前用那只虚幻而苍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谢启南的肩膀——
他的手从谢启南的肩上穿了过去。
薛素微略愣了一下，失笑，放下手，“本来想要学一学师哥，鼓励鼓励你，看来还是不行。”
谢启南沉默不语。
“我要你做的事，其实并不复杂。在你我经历过的那段往事中，顾若鸿想要齐聚神器，然后将之全部毁掉，捣毁世间灵脉。此事一旦做成，此方大陆的种种发展势必停滞千年万年，这里的所有修者一生执念都会成空。为此，我们必须阻止他。”
谢启南隐隐感觉到他要做什么，“你想要在他之前找到神器？”
“不错。”薛素颔首，“流光阵启用之后，我曾陷入漫长的昏迷。以至于当我睁开眼的时候，距离阵法回退的节点，已过去了整整三年。那时的我元气大伤，也不清楚究竟阵法将我们带回了什么时间。我不知何人可信，只好着意收了几个徒弟。好在他们都算乖巧听话，我便始终留在飞虹塔中休养，到如今，才勉强恢复了七八分精神，能够出来见你们一面。”
“那时的我，虽然居于塔中，但待我精神好的时候，我便开始思考这次我们该做些什么，才能抢在顾若鸿之前聚齐神器。此前的我有许多困惑，譬如顾若鸿攻上灵骨峰前究竟是从何处获得的历世笺与悔过石？又譬如无上之境分明已经被抹去了，顾若鸿为何还能取得本该握在宁织羽手中带入幻境的生花笔？现今看过宁织羽的记忆，历世笺的来历便已明了。多半是顾若鸿从段月亭手中一并取得了历世笺与悔过石。就像不久之前，在临仙谷时顾若鸿所为。而生花笔的来处，原本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我跟着你们看到了一个人。”
谢启南轻轻地道：“关长愿。”
薛素颔首，“你们或许不知，关长愿原本不是无上之境的人。他出身于枯荣堡，学着学着厌弃了阵法，便转投了无上之境修习幻术。很多年之前，我家还没有灭门时，他跟着长辈来过我家里做客。我爹当年还说，我应当像他多学一点，最好能成为一个通才。”
讲到这里，薛素自嘲地笑笑，“不过，最后我还是成了一个庸才，靠着别人的脸面，才能苟活于世。”
谢启南默默地摇摇头。
他什么都没说，薛素却明白他的意思，只继续道：“关长愿的修行当中，幻术与阵符都学了几成，导致他的术法总会同时带着两种修炼方式的影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能认出他的手笔。毕竟修者少有半路转投门派的先例，他的路子实在也称得上特别。”他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指着刚才“生门”那几棵残破不堪的树根，“寻常人可能很少会想到，有人会在布置一层阵法的基础上，再叠一层幻境吧。”
谢启南一愣，看向段清渊。
段清渊眯起眼睛，盯着薛素指的方向瞧了一会儿，眉眼慢慢舒展开来，“原来如此。这道‘生门’，既是破阵的线索，也是谜底本身。”
“正是。”薛素回头道：“阿南，你过来。”
谢启南顿了一下，上前。
薛素拉起他的手，覆在树根的上面，轻轻地道：“等一会儿。”
谢启南安静地等在一旁。
慢慢地，他感到自己接触树根表面的掌心居然开始发起热来，他下意识就想要抬起手，薛素竟然也没阻止。
他的手自然地抓握成拳，却感觉自己握住了什么东西。
那熟悉的形状令他心里一沉。
他愕然抬起头，看着薛素。
薛素微一点头，“看看吧。”
谢启南依言摊开掌心——
是一支笔。
一支外观古朴，形若枯藤的木笔。
很奇怪的是，分别是薛素来张罗叫他们收集神器，他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现在生花笔就在这里，他也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对谢启南点点头，“是生花笔。”
“我不——”谢启南下意识地想将生花笔推还给他。
薛素只摆摆手，“流光阵眼在你的身上，生花笔认得你身上与它同源的气息，自然愿为了你现身。你就先拿着，我们还需要拿到悔过石与历世笺，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说到这里，沉默良久的段清渊忽然开口：“顾若鸿是想毁掉神器，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薛素的表情，“如果是为了阻止顾若鸿破坏神器，我们完全可以先与顾若鸿沟通。又或者，想办法拦住顾若鸿。毕竟……你之前不是有办法拖住顾若鸿？”
他说的是之前与谢启南逃离临仙谷时，谢启南被顾若鸿掳走，当时的薛素能在顾若鸿的眼皮子底下将谢启南捞回来，一定是有办法对付顾若鸿。
否则……他怎么还能留在这里跟他们说话呢？
以顾若鸿的本事，若真想要追杀谢启南，早就将薛素挫骨扬灰，然后一路追到这里了。怎么可能还给他们机会在这幻境里盘算对付他的方法呢？
听了他的话，薛素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有件事情，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已将自己同断云宗护山大阵连结起来，自此之后，山在，我就在，护山大阵的灵力也能为我所用。我借助护山大阵的灵力现将顾若鸿困于断云宗，但他实在强大，纵是护山大阵能困住他的时间也不会很久。我们的行动，必须尽快。”
“还有一个问题。”谢启南轻声道。
薛素颔首。
“为什么你不亲自阻止顾若鸿？”
闻言，薛素沉默半晌。他略略低下头去，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最终，他还是抬起头来，勾起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容。那笑容十分涩然，好像他虽然脸上笑着，灵魂却正咬着牙走过一段很难的路。
他抬起手臂，宽大的袍袖顺着他细瘦的腕子滑落，露出两条苍白的小臂。在那两截手臂的手腕处，各有一条格外粗深的血痕。
谢启南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伤痕并不是单独的一条，而是许多条细密而深刻的伤痕不断重叠，合于一处才形成的这种血痕。
这伤格外厚重，仿佛薛素的手腕曾被千百次地、狠狠地捆束过。
谢启南不由道：“你……”
薛素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眼前轻轻一晃。
谢启南眨了眨眼，再之后，他忽然看到薛素的手腕处并非他之前所见的空空荡荡——有一副古旧的、看不出材质的镣铐就缚在他的手腕上。那镣铐奇怪极了，分明没有加诸任何锁链，却让人看到它的第一眼便能意识到，被这镣铐束缚住的囚者决计无法逃脱。
铁灰色的环状扣住了薛素的手腕，也盖住了那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镣铐的末端坠着一块石块模样的东西，约莫一寸见方，上面似乎镌刻了什么花纹，但谢启南看不清楚。
谢启南皱眉看着薛素的手腕，“是谁将你锁了起来？”
薛素道：“没有，没有谁。是我自己。”他又是伸出手在谢启南的眼前一晃，不再给他看那副镣铐的真容，只轻轻巧巧地垂下手，转过了身。
既然取得了生花笔，也没有必要在此停留，他率先向“生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我想要活下去，便跟护山大阵做了交易。它能滋养我，我也要供养它。不过供养一座大阵，的确也是吃力的事情。”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用锁链将我锁住，至少能保住我不会半路坚持不住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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