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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汐河往事(七)


满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满眼是凄哀艳红的鲜血。

        可这一刻,洛朝却骤然想起数月前的那个雨天——

        烟雨如丝,轻舟缓缓,那个孩子从雨幕中探出头来,带着让人心安的笑意,询问自己要不要蓑衣。

        而今一回想,竟已恍如隔世,人世种种荒诞悲凉,大抵不过如此。

        动容之下,洛朝伸出手,穿过囚笼,想要触碰一下这个孩子,他想要说点什么,却感到喉头被哽住了:有时候,言语是这样无力的东西。

        然后,他的手穿透过去,触到了一片虚幻。

        他有些恍惚,转过头去,环视着四周:

        厅堂上默坐的族老们、堂下站着围观的一众族人……他们或目光冷漠、或面现不忍,但更多的,是麻木。

        堂中央,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女,还有颤着手、不忍再打下去的行刑者。

        他又转身看向那个声气渐弱、但依旧反复念着一个字的孩子——

        这个孩子,看不见自己。

        他终于醒悟过来:这已经是往事了。

        原来,这已经是往事了。

        还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那都是他人生命里的悲欢。

        洛朝顿时静默下去,他想:自己或许太过投入了,这幻境中的一切,对他这个局外人而言,无异于一个故事。

        尽管,这是如此悲凉的一个故事。

        他的心静默下去,却突然觉得,四周的一切也齐齐静默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错觉,片刻后他才觉出不对劲:不止人声消弭,连风声鸟鸣都一同堙灭了。

        再仔细一看,那些族老们、围观众人……脸上的神情都凝固了,连场中央两个行刑者的动作也静止下来。

        这就像是,这片天地被凝固了。

        只除了那个孩子,依旧在抽泣中念着那一个字。

        他以为是幻境出了问题,正要拿出溯世书,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者轻快,一者沉稳。

        便转头看去,就见厅堂之外,伴着一阵朗声大笑,走进两个修士模样的人:

        一人身形瘦削苗条,想来是女子,她衣着简洁、只黑白二色,腰间悬剑,身披一件黑色长袍斗篷,掩住了面容,使人看不清她长相。

        另一人,正是那朗声大笑者,却是个鹤发老者,白衣道袍,手持拂尘,看上去仙风道骨。

        洛朝看见老者服饰上的纹样,却有些不解:这是天机楼的人?怎么会到这汐河一个凡间人家来?

        所谓天机楼,乃是此世与摘星阁相对应的一个势力,二者皆擅长占卜算卦、奇门遁甲,喜欢招揽能人异士,且都传承悠久。

        据已知记载,这两个势力在十几万年前君氏灭亡前就已经存在,最初的起源早已经不可考了,甚至,有记载说,二者本是同出一源。

        但两个如此相似的势力之所以能共存许久,且没有起过什么冲突,却不是因为那没有根据的同源之说,而是因为,他们占卜的方向不同——

        一者问势,一者问命。

        摘星阁只卜天下大势,问氏族门派的兴衰,看战事起落,预知世间兴亡。

        据说,君氏未灭之时,摘星阁每代行走世间的弟子之中,总有几位要常伴君王侧,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

        到了如今,世间顶尖氏族、门派的执掌人身边,也总少不了摘星阁的身影,就拿洛朝来说,上辈子他成为修界帝尊之后,可与不少颇有名望的摘星阁修士打过交道。

        天机楼则不同,他们只卜命,而且,只算个人的命运,其弟子行事也没有摘星阁的人那么故弄玄虚,而是在各处设立分楼,明码标价,多少灵石可算一次命。

        一般而言,修士的修为越高,问的事情越久远,牵扯的东西越多,价格就会越高。

        天机楼弟子也会行走世间,说好听点叫游历人间,说难听点就是揽客,四处去找那些在道途上有困惑的修士,尤其是那些突破无望、寿元将尽又渴望长生且家底丰厚的高阶修士。

        在洛朝看来,这些人就是打着为人指点迷津、寻找道途机缘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同样是神棍,却还不如摘星阁有格调。

        虽然摘星阁也是满嘴胡话去忽悠人,但好歹忽悠的都是些不缺钱的大势力掌门人,但那些带着巨额灵石踏入天机楼只求一卦的人,可不全是富有之人,甚至,倾家荡产但求一个批命的极端者也不少见。

        天机楼弟子多现于人间繁华之所,各类云宫仙殿等,或者,去往灵山秀水之处,寻找隐士大能。

        因此,他们出现在凡俗人家,是非常奇怪的事。

        洛朝正疑惑着,却见那白袍老人抚着花白的胡须,神色舒缓欣慰,向那被困在囚笼中的顾崇禧看去:

        “好一颗天然道心,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啊!”

        顾崇禧被这么打量着,显然有点害怕,他瑟缩着朝后退去,却撞到了身后囚笼的木栏。

        他显然已经察觉出异样:周围所有人都不会动了,眼前这两个莫名出现的人不是他区区一个孩子可以对抗的。

        却见那被斗篷盖住面容的女修也开口了,声音清冷:“确实是天生道心,若踏上修行之路,前途必一片坦荡。”

        白袍老者又抚须而笑:“尊者,这下您心愿可了了,您的道果继承有望。”

        “您三年前向我求卦,要于世间找一合适的继道者,卦象却模糊不清,只说要向南走,却从不说具体的地点。”

        “老朽这两年来可真是愁掉了头发,南陆广阔,如何从浩渺人海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呢?如今,发现一个天生道心,自然是最适合继承您的剑道的。”

        那女修也点点头:“先前却是我们自己迷障了,只在南陆各大仙门新入门的仙童里找,自然是难有收获,毕竟,资质最佳的那些弟子早就被收为关门弟子了,肯定轮不上我这个外人来挑捡。”

        那白袍老者便苦笑摇头:“也是老朽愚钝了,您是中域顾氏出身,便是撇开中域,要来南陆找一个继承人,也当从与顾氏有关的地方寻。”

        说罢,那老者又感慨一声:“就是想不到,这样的偏僻之所,竟然还有一个顾氏外支。”

        那女修也抬头,打量着四处布景,道:“一个已经没落的外支,不过,其祖上似乎是在我顾氏麾下从军之人,如此一来,身世倒也清白合适。”

        老者也点头笑道:“这样一个没落之族,居然出了一个千年难见的天生道心,可笑的是,这些凡人竟以之为痴傻愚钝。”

        女修的声音里也带了点欣慰:“天生道心实属难见,我等能遇上,也是运气使然,不过,这些凡人便是真的有识别这等资质的能力,也护持不起他的道途。”

        老者又朗声大笑:“别说是一个凡人氏族了,天生道心者一旦出世,就会成为无数势力的眼中钉,便是个颇有底蕴的修仙氏族也未必能保他不于道途之中夭折。”

        女修又道:“资质绝佳,自是有利有弊,道途突破少有障碍,就更容易成为敌对者的铲除目标,但是,他既然要成为我的弟子,这些磨砺就是必要的。”

        老者便笑着恭维:“哈哈,也只有尊者这样的人,有底气说出此话,老朽便在此恭贺尊者喜得家徒了。”

        此话一出,一直从旁默听的洛朝倒有些惊奇,因为这世间,能被称为尊者,意味着其修为至少达到了准圣。

        圣人修为,也就是合道期,是道途上最大的分水岭。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所以,要跻身于修真界的顶尖势力行列,底蕴传承都可另谈,最重要的,是该氏族或者宗门,需要有圣人坐镇。

        准圣,则是无限接近于圣人境界的一个状态,他们往往离成就圣位只有一线之隔,但说来是一线,其实也有如天堑。

        最终能成就圣位的准圣,往往十不存一。

        一个修真界势力之中,准圣的数量往往被用于判断该势力能够兴盛多久,毕竟,一尊圣人至多不过活一万年,其战力鼎盛的时期不过数千年,一位圣人只能护持一个势力数千年,所以准圣就代表了这个势力的未来。

        修为至少在准圣之上,女修,中域顾氏出身……洛朝料想此人必定不是无名之辈,便在神念中翻动溯世书寻找起来。

        书上显现了短短一行字:顾蔓箐,准圣修为,现今中域顾氏掌尊顾无极亲妹,当世剑圣魏沧河首徒,曾镇守边关近千年,于七百年前氏族内乱战役后隐退,其后顾氏亦不知其踪。

        顾氏亦不知其踪……

        洛朝皱起眉头:居然是个奉行避世的隐世修者,怪不得此等修为,自己上辈子却从未听说过。

        也是,奉行隐世的修者往往都十分注重自身道果传承,顾蔓箐既与中域顾氏不再联系,得不到顾氏资源,花天价去天机楼求一个资质绝佳的徒弟,也并不奇怪。

        能找到汐河顾家,只怕也是巧合之下,听说这里竟有个顾氏外支,好奇心驱使来看看罢了。

        洛朝又垂眸看向如今面色茫然无措的顾崇禧,喃喃念道:“天生道心么……”

        这可真是福祸相依的一种资质啊。

        其福自不必说,道途一片坦荡,是“道”的天生亲近者。

        至于其祸……

        洛朝注视着囚笼中的孩子,这个对自己往后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孩子,叹了一口气。

        古往今来,天生道心者会遇见的“祸”,有万种不可言说,因为,不同的人会有各自过不去的难。

        这叹息间,就见顾蔓箐缓步向那孩子走去,她低头询问:“你可愿随我修道?”

        顾崇禧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他虽然无法完全听懂这两人说的话,但也心知这是个转机,他抬头看向这个被黑袍遮住面容的陌生人,脸上满是脏污,只先前横流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了道道清晰的泪痕。

        他指向身前的顾晏灵,依旧结结巴巴、不知该作何言语,只吐出“阿姐”两个字,泪又堕了下来。

        白袍老者见了,却摇头抚须:“小娃娃,你可知你面前站的是谁?当世准圣之一!绝大部分修者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境界,能被这样的人收为徒弟,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顾蔓箐却懂得了他的意思:“如果你成为我的继道者,我们自会保住你阿姐性命。”

        顾崇禧听了这一句话,惊喜非常,立刻拼命点头,泪却愈发汹涌了。

        白袍老者却再摇头:“小娃娃,你可知道修道意味着什么?”

        顾崇禧自是不懂,脸上带着泪,目光茫然,摇了摇头。

        顾蔓箐却开口道:“意味着,断却俗缘,自此,仙是仙,凡是凡,你与你阿姐,多半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顾崇禧愣住了。

        顾蔓箐又环视四周:“我且问你,历经如此荒唐的一劫,你再看着自己这些血脉亲人,心中可有恨?”

        洛朝看到,那个一直愚钝而柔软的孩子,低下头去,身子微颤,紧咬着下唇,双拳几乎篡出了血。

        顾蔓箐没有低头看人,只继续道:“我知你心中定然有恨,但你即便修道,有了能力复仇,也无法复仇。”

        “仙凡有别,因此修界有规,修者不可随意屠杀凡人,否则,一经发现,就会被氏族联盟组成的法令司追杀。”

        “你不是不可违规,但是,要做好一辈子在阴暗的地下生活的准备,否则,就只能叛去魔门。”

        “而我,是中域顾氏出身,我手上,有无数魔门人的鲜血,我绝不会容许门下弟子有叛去魔门的可能。”

        “未来,你既然不能复仇,就会有恨;有恨,道心就有暇。”

        “最终,无论是为了一颗无暇道心,还是仅仅为了复仇,你都会出手杀人。”

        “一旦杀人,事情便无可挽回,你若不想终生活在地下,就会入魔道。”

        “而这,是我不会允许的。”

        顾蔓箐说完这一番话,低头看向那个孩子:“所以,你明白吗?若要成为我的弟子,你要斩去的,不仅只有俗缘,你和你的阿姐,也不仅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我会封住你的记忆,替你斩去过往,全你一颗无暇道心。”

        “我会赐予你新的名,自此之后,你将不再是顾崇禧。”

        顾蔓箐看着这个完全僵住的孩子,忽地拉下斗篷,露出一张姿容清冷的脸——

        这张脸上却露出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准圣修为,会消不去几道伤疤吗?

        “孩子,你看着我。”

        顾崇禧听言抬起头,他尚且稚嫩的双瞳中,此刻,却有恨意、悲意、茫然……种种情绪交织。

        顾蔓箐语气依旧平静:“你若成为我的弟子,我会全心为你护道,将一生道果,倾囊相授。”

        “但我生平行事,从不强迫于人,这里的一切,包括时间都已经被封住,只有你能看见我们。”

        “你可以决定你和你阿姐的命运。”

        “你若放不下恨,也放不下亲情,我也不会干涉,可你与你阿姐定然难逃一死,此后,我们虽无法替你复仇,却会将你们的骨灰葬在一起,算是全了这一段相遇的因果。”

        “或者,你选择忘记,忘记这一切,开始全新的人生。”

        “而我会动用中域顾氏的身份,让这个外支氏族保你阿姐一生喜乐平安。”

        “只是,自此之后,天地茫茫,仙与凡之间,隔着的永远不止是时间和生死,你们,尽管血脉相连,却将是这人间再不相干的陌路人。”

        “是非去留,由你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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