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后妃乔氏
夜色渐深，楚宫望月台笙歌燕舞，觥筹交错。今夜上元佳节，禁宫照例摆了宫宴。
悠扬的乐声远远地传向殿内各角。
嘈杂的后殿里，窗杦边正梳妆的艳丽美人此刻眉间紧皱，目中尽是震惊之色。
“你说陛下竟有一子嗣养于民间！”
似是太过震惊，她声音不可控地稍有些大，好在她大小是个美人，管事嬷嬷给她单独分了间屋子，此刻殿内只有她和面前心腹两人。
“美人慎言。”
春月面目谨慎地四下扫视一圈，见无异样，这才又俯在她耳边低语：“当年郑皇后去了后，她宫里伺候的人目下只剩那位冷宫里自生自灭的老嬷嬷。”
“那嬷嬷早已糊涂多时，奴婢也是今日才从她口里套出这些话。她口齿不清，一直唤着绾绾殿下，似是郑皇后临终前曾给小帝姬起名绾绾。”
乔女静静听着，纤细手指失态地握紧手中发钗，望着面前俯首低眉的侍女，一时心中思绪万千，她进宫多时，深知那位年轻的君王到底有多不喜女色，后宫那么些莺莺燕燕，两年间却从没见他召过哪个女人侍寝。
不是没有嫔妃被逼急了，使手段也要和他一夜春宵。
可那些人，听说还没近他身，就被内侍拖了下去，之后的楚宫里再找不见那些身影。
却原来，他早年刚即位时，便已与他人有了孩子。
景初元年至今日，已有八个年头，那位小帝姬如今已经八岁了。
乔女既欣喜费时两年终于让她找见了这一条足以在父亲与陈太子面前立功的消息，又忍不住地气恼楚襄垣这两年间里每每见了她便面目冷淡，从未召过她侍寝。
她犹自失神着，一旁春月说完，便接过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支点翠流金钗，为她接着梳整尚未绾好的发。
“美人稍晚些时候便要上台献舞了，今夜席间多贵人，陛下定不会当众拂了您的面。”
春月出声安抚着她，乔女闻言，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一双漆黑清寂的眼眸，她呼吸一窒，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被父亲送进楚宫的这两年间里，乔女过得并不好。
她出身卑贱，生母只是乔府后院里的一个小小舞姬，纵是生下了她，也依旧没名没分。
只因她的生母，当年是被胡商与金银珠宝一同送进乔府的。
能被父亲乔公在一众姐妹里选中，皆因十一岁那时，她眉眼间的那股浓郁的异域风情，已经有了使人沦陷的趋势。
在乔府，纵使嫡姐长的貌似天仙，姐妹们站在一起，最扎眼的，却还是她。
所以，当父亲乔公与郦国陈太子商量着要选一名貌美女子进宫去做内应时，第一个入两人眼的，就是乔府卑贱的连一个名字也没有的她。
那个时候，楚帝还未及弱冠，世人都还不曾知道他对女人竟是那般的厌恶。
乔女于是被挑中后，由专人调教了六年。十七岁那年，她顶着艳冠三国的一张脸，坐上了抬往楚帝后宫的那顶小轿里。
因父亲乔公的关系，甫一入宫，她便被楚帝册封为妃。
初时，她对自己的手段和魅惑人心的样貌抱有极大的信心，听多了前朝祸国妖姬的事迹，她那时心中热情极高，立志也要做一个颠覆王朝的妖妃。
可谁曾想……楚帝不近女色，任她有多妩媚勾人，他那双清寂疏冷的漆黑眼眸也从未在她身上有过过多的停留。
进宫两年，她连楚帝的寝宫都未踏进去过半步。
除夕那夜，乔府传了句话给她：上元节前，务必事成。
两年的时间，乔府与陈太子的耐心终于被她给磨尽了。上元佳节的这一场宫宴，是她能接近楚帝的最后机会……
乔女抬起眼，深邃眼眸怔怔地望着铜镜里那张美艳到只望一眼便可蛊惑人心的脸庞，心中十分不解，在乔府人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宫中她嫁的人从不碰她。
可是为什么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只因她出身卑贱吗？
镜中美人浓睫轻颤，一双美目里眸光渐深。
她上好妆，被侍女春月扶着缓缓站起身，腰间银饰泠泠作响，她一步一步地，朝着月光下丝竹声最盛的前殿走去。
初春的风不烈却刺骨，众人喝酒取暖间，十多名身穿浅红纱裙的舞姬款步入场。
红袖翻卷，舞姿妖娆，眼角带着醉人春意。
席间端着架子的楚国贵人，适时一瞥，被舞姬围在正中间的雕花大鼓上，两道水袖轻抛而出，至空中划出绚丽色彩，似乍然开放的绝色牡丹。
众人皆是一震，凝神去看。
夜风吹过，那段手执红纱的白皙手腕轻轻一翻，鼓边围绕的舞姬瞬间四下散开。
三尺高的雕花大鼓上，缓缓站起一红衣女子。
她衣着单薄，缠了红线铃铛的赤足轻点鼓面，腰肢扭动间，细长玉腿自薄纱中半遮半掩地露出。
姿态极美极媚。
一曲未了，她跳下雕花大鼓，微微轻喘着，眼神醉人地掠过席间众人，直直望向高台上身穿玄色龙纹服的年轻君王。
她目光放肆，眼角眉梢皆是惑人风情。
高台之上，年轻的君王微抬眼眸，平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淡然与她对视。
进宫两年，乔女早已见惯他这副寡情模样，心中并不十分怕他。她唇角挂着娇笑，赤着脚，姿态摇曳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陛下……”
行至楚帝身前，乔女轻咬着红唇，一双深邃迷离的眼眸脉脉望着他，有心想要坐到他身上去。
楚帝长睫稍抬，手中酒盏随意搁置在案上，视线由下至上地自她裸露的腰肢扫至胸前那片雪白，他声音低缓，出声唤她：“乔氏。”
许是饮了酒，他清寂眼眸里浮着层浅浅的水光，目光也不似平常疏淡，略有些冷，比殿前未化的雪还要凉，看得人莫名心慌。
“退下。”
他吩咐着，淡淡地笑了，一双漆黑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唇边笑意不及眼底。
乔女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一时又有些踌躇。
可下一瞬，透过面前人那薄情的眉眼，一双浅淡的细长眼眸浮上心头。
——你便是乔公的四女？倒是担得起他的称赞。
——你是谁？
——陈伯兮。
那双细长眼眸里带了笑，只望一眼，就再也让人忘不掉。
为了他，乔女想，她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陛下，妾有些冷呢……”
目光娇媚地又望了眼身前满是威严的楚帝，乔女强压下心底的紧张与恐慌，脚尖微转，雪白手臂大胆地勾住他修长脖颈，朝他怀中跌去。
“放肆。”
极淡的药香才飘至鼻间，乔女还未没回过神，整个人就已经被甩下高台。
事发突然，她趴在地上半晌没缓过神来。
席间众人见状一片哗然，却是瑟瑟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天子之威，无人能承。
一时间，偌大的望月台上，只余一道低浅轻和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楚有律，非正室不得著红服，女子应举止有仪，衫不露外……”
年轻的君王自高台上缓缓站起，灯火烛影自他身后摇曳。
昏暗光影里，他逆光而站，神色疏淡寡情，白玉似的指节自深色衣袖里露出，于胸前合十，姿态悲悯。他长睫低垂，目光淡淡望于她，一双漆黑清寂的眼眸仿佛盛着天下苍生，却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进眼里。
他信佛礼佛，他待人随和，是朝臣百姓敬仰颂赞的仁君，圣君。
此刻，他声音轻淡和缓，神色逐渐庄重肃穆，仿若山巅庙堂里受人供奉的神佛。
他对她温和一笑。
他说按律处置。
乔女仰脸望着他，一时失了神。
楚国律法里，女子行为放荡不检点，是要受溺毙之刑的。况且，为了衬出自己的美艳，她不仅衣着暴露，还越逾穿了皇后才能穿的正红。
乔女浑身冷的发颤，心底明明慌极怕极，可目光触及到楚帝眉眼间那一闪而过的厌恶神情时，却不知哪来的胆子，像疯了似的竟伸手指着他咯咯娇笑了起来。
“楚襄垣，你莫不是有隐疾……我这样的姿色，竟还入不了你的眼吗！”
乔女难以置信，又恨又怕，他明明早已和人有了孩子，却从不碰她，今夜不过才摸了下他的衣角，他便要下旨要她的命！
除夕至上元节，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一个小小的后妃，除了今晚的宫宴，根本就没机会见他一面。
只是……
孤注一掷，最后换来的，却是这样的一个惹人啼笑的荒唐结果。
颠覆王朝的美梦还没开始做，人就要被处死了。
没有人会救她的，乔女深知。
她趴在地上，满目凄楚地望着那个下令要她死的年轻君王，状似癫疯，又哭又笑。
很快，就有侍从上来堵了她的嘴。
乔女一时有些恍惚迷乱，她挣扎着想要去求饶，身子却被宫人抓得紧紧的。
被架着往外拖去时，眼角忽地瞥见一抹深紫衣角。
陈太子。
陈伯兮，是陈伯兮……
像是突然有了希望，乔女满怀期待地抬头望向席间前排坐着的男子。
那人却低眸浅笑，抿着手中茶盏，看都没看她一眼。
浅淡的眉，苍白的脸，细长的眼眸，薄薄的淡色唇，竟是一副凉薄寡义的面相。
乔女望着，心一下子就凉的彻骨，声音喃喃地唤他：“陈……殿下。”
声音很小很轻，更似喃喃自语，陈伯兮却听的清楚，他侧眸终于瞥她一眼，目光里尽是冰冷与警告。
他也想要她死，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的死去。
只瞬间，乔女心如死灰。
喜欢了近八年的人，为他抛弃自我，变成这副以色侍人令人唾弃的模样。最终，换来的却是他这样一道眼神。
可今夜当众献舞去勾引楚帝，原是为了他呀。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乔女一时心头满是怨念，在快要被拖出席间时，她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目光缓缓落到渐远的高台之上。
年轻的君王却已转身，似要离席。
在成为他后妃的这两年间里，未曾得过他半分怜惜就罢了，最后竟还要死在他手中吗？初时刚入宫，每每纠缠他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位分一降再降呀。
乔女怔怔地望着那道渐远的身影，想要求情，想要求他收回口谕留她一条命。
此后她再不会为乔府卖命，更不会痴心妄想纠缠于他……
听闻他幼时曾在上觉寺随禅乙主持修行六年，受佛法熏陶开智，他一向慈悲为怀，心系民生。
若她诚心认错，他定会开恩留她一条命……
这样想着，仿佛一下子就有了无尽的力气，为了活下去，乔女趁侍从不备，开始奋力挣扎。
夜风吹的席间烛火忽明忽暗，领命的侍从没料到她死到临头还不安分，一时不察竟真被她给挣开了。
乔女心头大喜，踉跄着正要朝楚襄垣跑去，颈侧忽地一凉，鲜血刹时喷涌而出。
乔女身形一滞，下一瞬，整个人茫然又无力地摔倒在地，听追来的侍从高呼道：“禀陛下，乔美人自尽了——”
恰有珍珠钗环落于地，莹白珍珠四下滚落着，钗身很快被鲜血浸过。
这不是她的发钗……
乔女错愕失神地望着那染了血色的钗尾，不敢相信她就要这样死去了。
她抬起眼环顾四周，想去看看是谁出手害她，可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怎么也瞧不清席间众人的神色。
鲜血淋漓不尽地流淌着，乔女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可她仍固执地仰着脸，目光飘忽，最终落在那个能定人生死的君王身上，她残喘着，朝他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吧……仁慈的陛下呀……
灰蒙蒙的视线里，高台上的那道身影仿佛听见了她的乞求，他缓缓转过了身，漆黑清寂的眼眸落在她身上，身形未动。
他似乎在冷眼旁观着，无动于衷，仿若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目光悲悯，却是死物铸造，冰冷又无情。
乔女被他冷漠望着，一霎全力尽失，她面色惨白，泪水不觉间模糊了双眼，涂着浓郁口脂的唇中发出破碎的嘲笑声。
“哈哈……楚…襄垣，圣君…仁君哈哈哈…可笑……”
人人赞颂的仁君圣君呀，他眼里看不见苍生，他下令将她赐死，他也盼着她死。
此刻她颈间鲜血直流，可他只静静注视着，眼睁睁瞧着她的血流尽，看着她如何死去。
这就是真正的楚襄垣吗？
乔女至死方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可她再无力挣扎，这一场宫宴，早已耗尽她所有精力。
她倒在冰冷潮湿的玉阶上，口中再发不出一丝声音，目光伴着滚落渐远的珍珠逐渐涣散，双目轻合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血泊中那只摔坏的发钗。
听他似是在轻叹，抬下去罢。
声音里，是无尽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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