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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让子一十二


看到这俊逸青年道士出现,原本趴在地上的矮胖中年人眼神闪烁,直到这道士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这矮胖中年人才眼神黯淡下去,李月白微微一笑,自然看出这有着俊逸皮囊的青年道士来者不善,眼前这欺软怕硬的主仆二人,不用说就是这青年道士的马前卒了,倒是面对栖霞山这老道,这俊逸道士的那一声师叔有些出人意料。

        目送老道与那道士上山,李月白俯身帮一旁的小方道士将散落在地的竹筒竹签收拾起来,走到那矮胖中年人身旁,李月白喊了一声让一让,矮胖中年人吓得一个哆嗦,半响才明白过来李月白不是来索命,爬着躲开,看着李月白拾起最后一支方才被他衣袖遮挡的竹签。

        矮胖中年人哭丧着脸开口道,“各位爷爷,我可以走了吗?”

        刚想起身,结果被站在身后的孟双刀用刀轻轻拍打肩膀。

        吓得又趴在地上。

        李月白将签筒递到这中年人面前,神情漠然道,“上签就饶了你,如果你运气不好,抽了支下签,那不妨你也去陪那刀客去做这山间亡魂?”

        矮胖中年人颤抖着伸手抓了一支签。

        幸好是一支上上。

        这中年人吓出了满头冷汗,头一次万分庆幸自己的好手气,心中已经在琢磨以后是不是也应该吃斋念佛了。

        直到这中年人屁滚尿流下山,李月白将签筒扔给方素朴。

        小方道士脸上露出古怪笑意,拍着李月白肩膀道,“手段拙劣啊。”

        李月白露出“羞涩”一笑,班门弄斧被拆穿,总归不怎么光彩,转而抬头看向上山的石阶,这会儿上山人连背影也瞧不见了,李月白望着山路出神片刻,心思莫测。

        接着向小方道士问道,“老家伙真来自龙虎山?”

        方素朴神情一震,接着抓耳挠腮,未说是或者不是,但这副表情已经将心中所想出卖了,李月白干脆不再为难小方道士,转而笑着指了指山顶,意思是不去看戏?

        小方道士摇头。

        李月白故意用恍然大悟的神情看了一眼在一旁的小姑娘,狡黠笑道,“忘了你还要送姑娘家下山。”

        小姑娘羞红了脸。

        做好事不留名的李月白哈哈一笑,径直上山去。

        快要到山顶道场的路上,老道和青年道士正在并肩而行,身后几个一同上山的江湖人刻意的拉远了距离。

        在不知情的香客看来,这一对老少两代道士相谈甚欢,更何况老道鹤骨松风,青年人飘逸出尘,实在都是寻常难以见到的神仙气度。

        有被阿娘带着上山的姑娘家,下山时候骤然见到这位俊秀道士,顿时心砰砰直跳,这青年道士觉察到身旁姑娘家的火辣注视,并不觉得尴尬,伸手勾了一缕鬓角发丝又轻轻放下,目光却只注视着前方,姿容气度却叫人不由心动。

        陈从道并无掩饰,径直将这青年道士带到了山顶的太清宫,本名张静轩的年轻道士在迈过这太清宫门槛时抬头,望着那不伦不类的“大清宫”三字匾额嗤笑了一声。

        在龙虎山排到静字辈的大都是些老人,尤其一些年龄相近的普通道士都已经能称呼他张静轩一声师叔祖了,他最不屑的就是外人看来,他不过是有个在龙虎山辈分极高权势极重的爹,才叫他能在三年前年方及冠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最年轻的道家天师,天师这一称呼始自张天师八百年前创下道门,虽说诸多的道场的老道士都敢以天师自居,但天下道众千万计,能被承认的天师不过二三十众,被皇帝御赐玄冠绛帔的就更加寥寥了。

        其父如今坐拥龙虎山,统御天下道门本就是应有之义,武当青城山与龙虎山争锋就罢了,也是近几年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师叔,不仅不对龙虎山乖乖低头,竟然还鼓捣出了一座以假乱真的太清宫,痴心妄想撼动龙虎山地位。

        真到了这鸟不拉屎的栖霞山,他只觉得他这位师叔万分不成器嘛,再给陈从道这老家伙一千年,栖霞山也不会是九十九峰雄峻二十余里仙踪飘渺的龙虎神仙地,这座太清宫,估计也只能招徕几个没见识的山野粗人,捐上几个落在他张静轩脚边都无心去捡的铜板,这样的家伙,他哪里还有收服的心思?

        让张静轩始终有些心结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家伙,竟然让那位他都十分敬畏的爹讳莫如深!?

        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这才随意打发了这附近的一个泼皮无赖,让他们趁机上山纠缠,他在暗处看戏不正好?却没想到那主仆二人这么不成器,正主还未见到,就已经被人打发了,才不得不由他出面。

        老少两个道士在太清宫闲逛,二人各怀心思,张静轩心思深沉,心情大概和李月白第一次游览太清宫一般无二,却不置一词,只在走出屋外时站在屋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从道在前面领路,踩过石子小径时张静轩低头看向道路两旁的池水,池水是活水,引水机关巧妙,才能在这冬日里未曾结冰,再仔细看,池水之下不少瓦罐陶盆,有的已经破了缺口,从盆中歪歪扭扭伸出一枝枝荷花枯枝随水波微动,干瘪莲蓬也低垂在水面之下。

        张静轩赞扬中带着几分古怪道,“这么一路看过来,也就是这里的云容水态,还有几分雅趣。”

        陈从道哈哈一笑,并未在意这位便宜师侄暗讽这一路所见的不堪入目,领了张静轩进屋,老道呼唤小道童来上茶,张静轩忍住心头厌恶看了一眼,揽衣袖终归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碰那茶水,只看茶汤颜色,就晓得是用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陈茶。

        与陈从道相坐,桌面楸木棋盘上摆着一道残局,这位来自龙虎山的年轻天师家学渊源,沉浸棋道已久,自然而然目光被吸引过去,可惜了刚看出这棋局似乎有些不凡,就被陈从道拂袖打乱。

        张静轩脸色微微不悦。

        好在记得眼前这位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叔,不好直接发作,只是冷着脸问道,“看来师叔也懂棋道?”

        陈从道一捏长须,笑意复杂点头。

        张静轩五指探入棋罐之中,反复勾起罐中云子。陈从道只是默不作声将棋盘上棋子拾到两个棋罐中,朝着一角先扔了颗黑棋。

        张静轩突然手一抖,一把棋子落在地上,满地噼啪作响。

        张静轩连解释都带了几分不屑道,“失手。”

        接着挪来双脚,朝着桌下张望了一眼,却并未去捡。

        陈从道微微一笑,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位便宜师侄方才的失手是故意?罐中白子应该是一百八十颗,被这小子生生洒了一半,这要是心态不够好的老人,被个后生晚辈如此刻意折辱,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他陈从道嘛,倒是不怕这个,就连李月白那小兔崽子来了他这栖霞山,他还不是睡得着吃得香?

        几个路上被张静轩招徕的江湖人站在屋外,原本以为只会耽搁一柱香左右,没想到一连站了几个时辰,屋内却没半分动静,这些人倒不至于担忧那位公子的安危,可这大冬天的站在外面,也冷啊,好在还有个小道童,也守在门外,这些江湖人故意吓唬这小道童,凶神恶煞问道,“里头做啥呢?”

        小道童脸上无半点惧色道,“下棋呢。”

        再问,小道童却只管摇头了。

        这几个江湖人互相推诿,想要叫别人进去问一问,不过这几日相处,他们谁不这位看起来俊逸非凡的主子实际性格乖戾?谁肯做这讨人嫌的出头鸟?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直站到了晌午,这帮人已经肚子饿的敲鼓了,江湖人不在乎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但还就在意吃喝拉撒,哪有给人卖命却还要饿着肚子的?最可气的是小道童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了食盒,送进去了一趟,又给自己留了一份,打开,还冒着热气,虽然不是让人眼馋的大鱼大肉,但小道童一个人吃的很香,让一旁只能干看着的几个江湖人觉得自己更饿了。

        “小娃娃,还有吃的没?”

        小道童舔了舔筷子上的油花,正想李月白来到山上伙食好了不少,听到这一声问,点头道有啊。

        众人看着小道童跑远,不一会儿一个人费劲儿拎来了更大的食盒,还未走到面前,这些人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蜂拥而上抢过食盒,没小道童那么讲究,直接用手就去抓里面的吃的,一顿胡吃海塞,这才将肚皮填了个七八分饱。

        头顶太阳从正中缓缓下移,直到贴近山脚,山中响起晚钟,山间暮色一片苍凉,这些站在屋外冻了一整天的江湖人心中就更加苍凉了。

        已经有人在胡思乱想,莫非这栖霞山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道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在这不起眼的房间里也学金屋藏娇藏了几个绝色道姑?否则拿什么让那位不怀好意来的道家小天师钻进屋里就再不冒头?

        正想着,屋内骤然哐当一声响,这几人对视一眼,冲进屋内,屋内一方案几倒在地上,张静轩死死盯着棋盘,不知是如何波诡云谲的棋局,让这位向来云淡风轻的龙虎山小天师出了一头冷汗,而身侧摆着的食盒里食物一口未动。

        只有龙虎山上与张静轩真正亲近的几人,才晓得这位道家小天师从小到大如何刻苦,除了头悬梁锥刺股,这位小天师年方十岁就创造了一个妙法,名字叫冰火两重天,火是口含辣椒,冰则指的的是将自己全身浸入冷水之中,以保持清醒,否则哪里来的十几岁就将龙虎山的无数道书倒背如流,一手棋术得到王朝数个棋道大家的由衷赞叹?如何能在弱冠之年就被誉为未来天下道门的抗鼎人物?

        看着眼前又是被这不起眼的老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棋局,张静轩脸色苍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再来一局,这一次,你再让我……一十二颗子。”

        冲进屋内的几个江湖人刚好听见这一句,有个汉子没能忍住嗤笑了一声,心道这位龙虎山小天师原来也是名不副实,听听,还有下棋求着别人给自己让子的?这一让还是十二颗,莫非这下了一天是从两颗四颗八颗一路让过来的?

        正这么想,突然一张模样俊秀非凡却阴沉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喉咙骤然一紧,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了,再接着眼前也沉入黑暗。

        甩手的将这被自己掐碎喉咙的汉子扔在地上,张静轩仿佛做了一件杀鸡一般的小事,继续盘腿坐在蒲团上,望着棋局沉思。

        而其余的几个江湖人全都噤若寒蝉,却无人敢为这汉子出头,不说张静轩让人想想就要心中发寒的身份,方才显露的身手也让人大吃一惊。

        陈从道叹息一声道,“不下了,老道好好的太清宫,杀气太重。”

        张静轩扭头看向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这些人,再看向陈从道,神色阴沉不定。

        陈从道揉了揉坐了一整天有些酸疼的腿,从铺着蒲团的椅子上起来,拢了一拢袖子,如果李月白在这里,定能看出此时的老道与往日十分不同,老道面无表情,却自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布局还有些看头,收官一塌糊涂,要说棋道,你爹能甘心沉寂二十年苦心布局,也能破釜沉舟以小博大,这一点上,你比你爹差远了。”

        张静轩甩手起来,背对着陈从道,冷哼了一声,难掩气急败坏道,“你不过我张师祖座下的烧火童子,学来了棋道皮毛,我敬你叫你一声师叔,你就敢对我指手画脚了?”

        陈从道眯眼一笑,似乎在回忆,接着拂袖一扫,却是将桌上棋子都收入棋罐里,轻声道,“你走吧。”

        张静轩额头上青筋毕露,阴沉脸上骤然露出笑容,朝着门口的几个江湖人吩咐道,“杀,给我杀干净了,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位师叔,是否要眼睁睁看着这栖霞山寸草不生。”

        站在门口的几个江湖人霎时一头冷汗,无论张静轩要找谁的麻烦,只要背后有龙虎山这座顶大靠山,他们都敢奉陪,却哪里想到这位小天师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一言不合就想屠尽这栖霞山上几十口人?

        这可是龙虎山兜起来都要伤脑筋的麻烦,他们这些江湖人如何置身事外?

        张静轩气急败坏道,“还不动手?”

        终于有人看到地上尚且温热的汉子尸体,受不了这沉重道近乎凝滞的氛围,抢先出手,却也心知肚明那老道不好对付,径直伸手朝着刚刚钻进来的小道童出手,一掌劈去,出手就是要人性命的狠辣招式。

        小道童吓得瞪大眼睛。

        下一刻却没有出现血腥残忍一幕。

        小道童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来了山上就经常给他讲故事的李月白哥哥挡在了他的身前。

        李月白手中只有一把扇子,此时扇骨碎裂,这被扇子卸去两成力道的一掌拍在胸口,同样不好受,李月白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看了一眼张静轩,仍然不改无赖脾气道,“我说张大无赖,你是不是脑袋被女人屁股夹傻了?有空多去治治脑子,这要是和人说起来你龙虎山的小天师输了几盘棋就犯了疯病,多不好。”

        出手的江湖人后退一步,惊疑不定看向眼前这位公子哥,方才那执扇横拦的手法似乎在哪本典籍上见过,却似乎比书中方法更加玄妙,加之眼前这位是匆忙应对,更是给这江湖人骇了一跳,半途收手,直到两相接触,扇面一触即溃,这江湖人才知是虚惊一场,眼前这公子哥若有自己的半成内力足以给这一击轻轻化解,奈何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内力空空,比之未曾练武的普通人也强不上几分,此时再一看,可不,脚步虚浮,哪有半分高手的样子?

        这江湖人由此对李月白多了几分轻视,不过此时巴不得有人来搅局,总好过自己面对张静轩这疯子,就此收手,看向龙虎山这位小天师。

        张静轩面无表情道,“难不成你觉得你能赢我?”

        李月白无赖道,“赢你容易,那就要看你肯让我多少颗子了,二十四颗不成就四十八颗,总会赢的嘛。”

        张静轩脸色变幻不定,好在这位道家小天师也不是出手毫无顾忌,半响憋出一句话,“你是谁?”

        李月白嬉皮笑脸,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啊,不是谁,不过西湖剑宫一纨绔。”

        老道端坐一旁,此时骤然抬头,眼神复杂看向李月白,这是要将他们栖霞山的祸水东引至他们西湖剑宫,张敬轩有底气敢将栖霞山搅个天翻地覆,但即便是道家祖庭的龙虎山,也不敢随随便便去趟江湖这趟浑水,丢了圣眷,前一刻风光无两的道家圣地也可以轻易打落尘泥。

        二十年前波澜起伏的江湖庙堂如何不是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张静轩咬牙切齿,笑了一声道,“西湖剑宫?”

        接着道袍一荡。

        李月白径直被雄浑内力冲撞开去,撞到了门上,喷了一口鲜血。

        张静轩接着道,“算什么?”

        李月白从墙边爬起来,站起来抹去嘴角鲜血,依旧看似十分硬气的挡在小道童身前,然而李月白心里都恨不得要骂娘了,这他娘的龙虎山小天师,还真是个疯子,今天他竟然想要和疯子讲道理,实在是失算啊失算。

        张静轩眼眸中一点笑意流转,微微勾起嘴角,神情不屑道,“螳臂当车,你不觉得你可笑吗?”

        小道童眼眶湿润,拉住李月白袖子。

        张静轩只出手一招。

        李月白又被砸倒。

        地上被拖出一条血线。

        张静轩从袖袍中探出手,缓缓走向李月白,听闻这山顶变故,孟双刀这才赶过来,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已经来不及阻止张静轩动作的孟双刀神情大骇,惊叫出声!

        张静轩手掌离李月白只有半寸,却骤然不得存进,全身气机流转竟然在一瞬间僵滞的张静轩双眼一瞬间通红,僵硬扭过头去。

        不知何时,老道站在身后,一身道袍无风自动。

        枯瘦手掌抚上张静轩头顶,这位小天师全身汗毛乍起。

        想起一首小时候就背过的歌谣。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白玉京城,五楼十二城可以是传说,但博闻广记的张静轩同样晓得在龙虎山浩如烟海的典籍记载中,“仙人抚顶”同样是一招高深道法。

        张静轩骤然想起在临行前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的一封密报,早在几年前龙虎山外出游历的弟子就曾有人找过陈从道的麻烦。

        至于为何最后为何不了了之,张静轩根本没有兴趣再看。

        这一刻却如同一道霹雳在脑海中炸响。

        密信的最后一句话如同心有灵犀般在心中浮现。

        原来。

        太清宫匾额上少的那一点,是被老道用手指轻轻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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