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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清官胭脂鞋底


一辆牛车慢悠悠向前,中年人坐在牛车上,和拉着牛车回村的老农唠着最近的收成,若不是这中年人往来这条路已经有数次,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位穿着和普通老农无异的中年人还是一位朝廷命官。有寻常老百姓,见到这位平易近人的许老爷,也会说说笑笑,打个招呼,偶尔有顾及这位老爷身份的,倒是这位老爷常伸出小指头,拿着自己打趣,老百姓常听的戏文里都说七品芝麻官,他这个比芝麻都得小的官儿,哪里算什么官儿啊?

        不过这话也就老百姓听来觉得有理,两淮转运盐使司经历,许自清,从七品,官阶不高,但官场上的,都晓得这里面有多少油水,在这扬州,无论什么但凡沾上了这个盐字,就再不可以常理踱之,那些钟鸣鼎食的豪商大族,或多或少和盐都沾了了些关系。

        然而许自清却是一个另类,除了俸禄之外一点儿油水不沾,这就免不了官场上遭人排挤,自家的婆娘更是没少在他耳边聒噪。也就是前些日子朝廷新派来的巡盐御史到了扬州,转运使司接连倒台了一帮人,这其中就有许自清的上司同僚,在街头妇道人家的闲聊里,自家那婆娘听说那些曾经艳羡的人家喀喀喀人头落地的消息,吓得一宿没合眼,再是头发长见识短,也知道活着比死了好,才消停了几天。

        这不这几日风平浪静,眼看着自家婆娘也要故态复萌了,对自己婆娘脾性了若指掌的许自清赶紧出城,他可雇不起轿夫的钱,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搭上一辆老乡的牛车,沿着村间小路一路到海边的渔村,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白花花的盐滩,许自清难免想起最近风云突变的局势,要说看着那些往日对他多有排挤的同僚人头落地,旁人只当他许自清肯定心头快意,但对他许自清而言,个中滋味又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就拿前些日子还一同喝酒的赵丰城来说,又真是十恶不赦的巨贪?

        比起真正的巨贪,赵丰城拿到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眼瞧着已经到了地头,许自清不再琢磨实际已经腐朽不堪的盐政,和老农道了一声谢,从牛车上下来,来来回回多少次,这里的一草一木许自清都看的眼熟了,这里的人家原本靠海而生,方圆几百里内良田少的可怜,大多都是盐碱地,那种地上不长粮食,只长一种野菜。后来此地划入盐场,这里的百姓也大多成了灶户,所以这些年远比一般的地方富裕。

        许自清走到村东头,敲了敲门,没多时从屋里就出来了一个中年汉子,人被这海边的日头晒得黝黑,见了许自清,也不客气拍了拍的拍了拍这位朝廷命官的肩膀,显然早就相熟,接着就吆喝屋里的婆娘赶紧准备好酒好菜。

        等着酒菜上桌,许自清和陈六七相对而坐,陈六七虽然没读过书,但年轻时候也曾闯荡江湖有些不凡见识,否则他一个普通灶户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许自清相交莫逆,家里妇人不能上桌,倒是这陈六七有个儿子,叫陈安生,长的模样和陈六七有三五分像,却比陈六七多了八九分的俊俏端正,在一旁腼腆看着许自清。

        许自清听陈六七说他这小儿子已经准备去外地找教书先生学习识字,想起这怕是要不少花费,伸手掏了一掏衣袖,原本想拿些领碎银子当礼金,奈何这一掏才想起手头的最后一笔银子已经交给了夫人去修补被风吹坏了的门窗,一时尴尬,好在袖中还有一枚顺手写就竹制书签,因为颇得自己心意一直带在了身上,苦笑一声,干脆送给这看着颇为顺眼的小少年,陈安生接过,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上面有七个字,自己却只认识个最简单的“一”字,腼腆少年难得开口询问,许自清却没先回答,而是先问道,“去外地读书,这是你爹的想法,还是你自己想去的?”

        陈安生骄傲挺着胸脯道,“我自己想去的。”

        许自清仍面带微笑,问道,“读了书想要做什么?”

        陈安生眼珠一转道,“考进士。”

        许自清接着问,“然后呢。”

        少年陈安生愣了一愣,似乎没考虑过考上进士以后做什么,在少年的心中,进士老爷就是顶厉害的人了,就连秀才都能见到县太爷不跪呢,陈安生想了一想,才小声道,“考上进士,然后,然后就当大官。”

        许自清哈哈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这才指着之前送出的书签说道,“这上面的字啊,是‘清泉绝无一尘染’,那就好好读读,然后做大官,也要做清官。”

        少年似懂非懂,但用力的点了点头。

        饭桌上只是最简单的饭食,两盘青菜,两条鱼几只虾,仍旧滋味鲜美,这些靠海而居的灶户,就算没了食盐,也能拿海水煮菜,才能将如今万分金贵的食盐看作寻常东西,对于内地的寻常百姓来说,要想填饱肚子怎么都好将就,只有这食盐,免不得要拿不少粮食去换,等到用的难免抠抠攒攒,这做出来的饭菜自然没什么滋味。

        许自清站起身,远望着一道篱墙外波澜壮阔的海面,心中自有一抹忧虑挥之不去,声音低沉开口道,“六七兄,你可知外头盐价已经涨到了多少?”

        陈六七眼中精光一闪,他对盐价不了解,但要说他们这些灶户,能煮出多少盐来还是有个大概的,就说用现在这煎盐法,他们两口子日夜不停,五六十斤盐还是有的,他们村子里的灶户一起开工,就是上千斤盐,这天下这么多盐场,除了海盐还是矿盐,井盐,总不能让天下的老百姓都吃不上盐去,哪怕最近也听说了盐市动荡,仍旧有几分不以为意道,“今年从我们灶户手中收的盐,仍旧是五文一斗,听说太祖初年还是盐商垄断盐价最高高到八九十文钱一斗,如今有个二三十文应该也就顶天了吧?”

        许自清心情沉重道,“一百二十文一斗。”

        陈六七喊了一声,啥?真的?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跌个跟头,真正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陈安生看着一向在他面前严厉的父亲出丑,忍不住掩嘴而笑,被陈六七瞪了一眼,才赶紧低下头扒碗里的米饭。

        陈六七顾不上陈安生,拿手拍了一拍方才裤脚上不小心蹭到的尘土,神色却颇为复杂,一是同情,二是出于小老百姓的心理,这他们灶户累死累活煎出来的盐,勉强能够维持生计,被盐商这么一倒腾,就是几十上百倍的利润,如何叫人不眼红。不过陈六七也就是想想罢了,早年行走江湖也没少遇到似乎能让自己一步登天的机遇,但他陈六七心知肚明自己的本事,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才安安稳稳直到现在,盐商叫人眼红,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陈六七没入过那行,但就说从戏文里也晓得这里头的道道多到不是小老百姓能掺和的,就说他知道的一个盐引,就能将多少做白日梦想成为盐商的人拦在门外。

        最后陈六七只是龇牙咧嘴骂了一声,“盐商啊,是真厉害。”

        许自清无奈苦笑,晓得有些东西与陈六七多说无益。要说太祖初年,盐业还全然在盐商手中,但走到今天,九成的权力实际已经回归朝廷,否则他们这些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岂不是摆设?然而就是龙椅上那位恐怕都想不到,这些朝廷官员腐朽如此之快,以至叫盐商重又钻了空子。就拿阮家来说,谁不晓得明面上经营古董字画的阮家是整个扬州最大的盐商,有着曹久的关系在,要拿到盐引更是轻而易举,哪一个巡盐御史不得给曹久这个坐地龙一个面子?反过来有着阮家的支持,曹久在扬州只能愈发势大。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朝廷尝到了甜头几十年间一连三次加盐税,如今盐税在朝廷赋税中比例直攀升到接近五成,贡献了近八成盐税的扬州盐业,早就是尾大不掉。更有以阮、陆、徐家三家为首的几大盐商胆大包天,哄抬盐价,默许甚至暗地里支持私盐买卖,背后谁又能说没有王侯显贵的影子?在这么一场大戏里面,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从官吏到盐商,真是那句俗话,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也逃脱不了干系。

        而那位早有耳闻的王家雏凤来到扬州是一个变数,背靠王家那座大山,怕是整个朝廷里也只有王鸿能敢拿这些扬州盐商开刀了,身在扬州盐业几十年的许自清如何看不透,既然有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随行,龙椅上那位自是寄希望于王鸿可以破开扬州这局面,哪怕是敲打,也希望能从这些比皇宫大内还要穷奢极欲的盐商身上割下几刀。

        可惜。

        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些商人,或者说这些盘根错节的扬州大族。

        从朝廷打算动手开始,十日之内扬州盐价上涨几近七倍,最先撑不住的不是盐商,不是皇帝,而是大兴朝的百姓啊。

        许自清蓦然心中一片悲凉。

        等着日头落山,许自清才回了城中家里,宅子是官府配发的官宅,两进的院落,除了许自清和妻子儿女之外只有一个当初卖身葬父买来的丫鬟。再加上许自清从来不是官场上长袖善舞的人物,自然是门可罗雀,冷清的不能再冷清。

        一般的官宦之家,牡丹芍药也好,菊花翠竹也罢,院子里即使不种上什么名贵品种,也好歹能看的过去,只有许自清在宅院土地上种了萝卜白菜,还精心的很,日日亲自拎着水壶浇水。

        当初这件事在同僚之间传出来,那些和许自清有些不对付的同僚们险些没笑岔气,却没想到许自清根本不为所动,反倒在过节时候去转运盐使司拎了一篮子萝卜,说自家院子里长的,大家都尝个新鲜。

        那些原本等着看许自清笑话的同僚们面面相觑,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之后但凡有同僚来家里做客,都点名要去看看许自清家里那块大名鼎鼎的菜地。

        许自清前一脚迈进家门,后一脚不着急迈,先停下来,张望一眼,没见到自家婆娘,这位朝廷命官才松了一口气,虽说街坊邻居谁都晓得他惧内,可要是有事没事被自己婆娘堵在大门口骂,这也忒丢人呐,然而下一刻看到一个妇人闪身出来,叉腰挡在门前。

        许自清眼头一黑,仍强装镇定,讨好一笑道,“夫人,你看你挪挪地方,让我先进去?”

        许夫人似笑非笑,轻轻一推,将大门虚掩上,不为所动道,“还想进去,说说,今天你都去干嘛啦?你借出去的五两银子讨回来了没,拿来。”

        许自清有苦难说,这五两银子,还是年前许自清借出去,那是两条街外的穷苦人家,都没钱过年,那时许自清虽说了是借给他们,不过就是个接济他们的说辞罢了,奈何被自家婆娘追着不放,许自清原本都打算卖了这张老脸,去讨一讨这五两银子,结果进了那家人家的门,闻到一股子中药味儿,才知道人家又是老人卧病在床,日子也正紧巴,许自清哪能这时节和人讨银子。

        此时面对眼前的河东狮子,许自清也只能腆着脸讨好道,“夫人啊,这个事儿,你听我解释……”

        许夫人不冷不热道,“别解释了。”

        许自清眼头一黑,唉,回去又得跪搓衣板了。

        没想到今日夫人转了性子,接着却扑哧一笑,伸手将大门推开,说了一声先进来吧,许自清回答了一声嗯,接着老老实实跟在身后,如蒙大赦的许自清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脂粉味,讨好问,“夫人,怎么今日心情好?是买到了新到的胭脂水粉?”

        许夫人展颜一笑道,“来,闻闻,最好的绿燕支,你这冤家才不舍得给我买,这还是在徐家做伙计的那小顺子机灵,说买来孝敬我的,倒是没瞧出来啊,你这冤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倒是有人夸你挺能耐。”

        前一刻还一脸讨好神色的许自清脸色顿时一僵,自家婆娘不懂这官场上的东西,可他如何不懂,转运盐使司之前动荡留下来的空缺,必须要有人去填,目前有可能填补赵丰城位置的包括他有三人,王鸿王大人独看好他,虽说那位王家雏凤可能输了大局上的博弈,但要是打定主意对某一两个位置不放,想来就是曹久也会默许,赵丰城的血还未干,这个位置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他许自清偏偏不甚在意,想必那位王大人也是看重了他孤臣的秉性。只是没想到这些盐商消息如此灵通,今日他要是收下了徐家伙计那一支不起眼的绿燕支,改天就能有徐家送来的千两白银!

        许自清冷着脸道,“还回去。”

        许夫人嘴硬道,“怎么还啊,我都用了。”

        许自清坚持道,“那就还银子。”

        许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道,“这胭脂在铺子里要十几两呢,你数数,你一个月俸禄都买不起。”

        许夫人说着就开始抹泪道,“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活该这辈子嫁给你这个冤家,我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自从进了你家门,一点福没享到,反倒贴上了自己的嫁妆,累死累活的替你养了一双儿女……”

        接着许夫人眼睛挑开一线,悄悄去看许自清。

        果然许自清已经手忙脚乱,无奈道,“夫人你先起来,这个事情吧,得从长计议。”

        头一次耍赖没能好使的许夫人嗔怒,河东狮子吼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这是不想给我娘仨儿活路啊。”

        许自清唉声叹气。

        不知何时,一个姑娘家满脸泪痕的跑回家,站在门前先看到了父母争吵的这一幕,怔了半响又一跺脚跑出去。

        女子是许自清的大女儿,名叫许如是的女子也能说的上是小家碧玉,身边的闺蜜圈子,自然出身也都相仿,要不是不起眼的小官吏,要不就是小富之家,要说正是妙龄年华,谁家女子不怀春,在这扬州,要说风头正盛的就是陆家的那位才貌双全的公子哥了,听说今日从国子监求学回来,乘船沿河而下,无数犯了花痴的女子为了见这位公子哥一面,在河岸边等的望眼欲穿,好在这消息千真万确,那位传说中的公子哥当真站在船头,甚至还刻意招呼船夫放缓了船速,朝着岸边招了招手。

        平日里一个个矜持万分的女子,提着裙子追着游船,只期盼那位公子哥多看自己一眼,许如是被人挟裹着也只好向前,只是没想到那双廉价的鞋子不禁用,一不小心掉了鞋底,周围所有人都看了笑话,没出半天,她许如是追人跑穿了鞋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扬州公子小姐的圈子。

        那位游船上的公子哥,同样看到了岸上的那阵骚乱,不用说定然也会晓得。

        丢了这么大的脸,许如是死的心都有了。

        原本想着回到家至少能得到父母的安慰,却没想到父母为了十几两银子争吵不休,许如是浑浑噩噩,不知如何走到人潮散去已经冷清的河岸,在许自清看来,她这个女儿十分懂事,却哪里了解过女儿的心事?

        从小到大,在身边的闺蜜中,吃穿用度许如是都是最少的一个,平日里姐妹炫耀几十两一枚的镯子,她却只能将手缩在袖子里,姐妹炫耀说出嫁时候家里要陪上多少多少的嫁妆,许如是只能在一旁不言语,她不禁想,当她出嫁的时候,他那位两袖清风的父亲大概只能拿出一兜子萝卜白菜给她当嫁妆了,想到这里的时候许如是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次却是笑着流下泪来。

        她知道父亲是世上少有的清官。

        可是这位清官想没想过自己还有妻子儿女?

        望着眼前的河水,许如是凄凉一笑。

        跳下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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