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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最是瞧不得


不知为何短短扬州几日内就转了风向,原本还是众人对那位王家雏凤口诛笔伐,转眼就又将矛头对准了这位扬州的曹久大人,就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都敢一拍惊堂木,将曹久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恶事娓娓道来,虽说都是捕风捉影,但恰恰是捕风捉影最吸引人,没看酒楼里都人满为患了?

        要是以往,普通百姓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自然不敢妄议,但要说自认为手上功夫不弱的江湖人,开口没这顾忌,实在打不过还可以脚底抹油,可要说说书先生这种文弱书生,以前那是要被曹家私兵抓住往死里打的,台下有心思多的,自然猜测这位曹大人在官场上怕是已经一败涂地,只怕没几日就要被抄家拿问了,否则哪里来的墙倒众人推?再心思深沉一点的,哪怕从说书先生口中也能隐约听出扬州官场上这几日的风起云涌,也只能心道这位钦差大人当真厉害,要曹久在这扬州再不得人心,那也是根基深厚啊。

        说书先生表演的惟妙惟肖,又说起落魄扬州牧入赘阮府这一回,惊堂木一拍,满堂笑声,小二端着茶水走过,喊了一声让一让,孟双刀付了茶钱,起身出门,伸手扣上头顶上的草帽,隐没在人流里,直到再出现,已经是在州牧府中的后门,任凭外头再是人心惶惶,整整一府之人的吃穿用度,仍需要采买。

        孟双刀跟随而来的是个送酒的队伍,之前州牧府的大喜事耗光了府中窖藏的美酒不说,而曹久更是好酒之人,府中管家不惜重金从春风楼中采买的好酒,分为几趟送来,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白,小坛的一斤半斤的都有,大坛的一坛就要十斤,听起来不多,可这么多坛搬起来也不轻松,原本搬酒的那人突然生了重病,一般有功夫的江湖人不肯纡尊降贵干这等苦力活,假装是庄稼汉子的孟双刀在一帮人里最是鹤立鸡群,自然被管事的一眼挑中,这都送了第三次了。

        等着进了州牧府的大门,自然有州牧府的下人负责交接,孟双刀活计干完,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拿着帽子扇风,蓦然眼前递上一条毛巾,要说这州牧府中,同为下人也大多看不起他们这些别处做苦力的,哪里有这么好心的时候,莫非是哪个府中的姑娘?孟双刀抬头,结果正看到李月白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难掩神情失望,见四下无人,正色喊了一声少爷。

        李月白拿着揶揄的眼神看了孟双刀一眼,叹息一声,意思是你可学坏了啊,接着故态复萌,不知从哪里叼了根野草,同坐在一旁,仰头看天道,“明天回临安,你也随我一道回剑宫,怎么样?在那里呀,少爷我可是认识好些姑娘,保准能挑出一个屁股大胸脯大合你心意的。”

        孟双刀早就习惯了李月白这种玩笑,也不在意,转身回到外头乘酒坛的车上,将一个木匣交到李月白手中,郑重道,“少爷交给我的事都办妥了,丰家老爷子让我给你带话,等他以后有闲了,定要去剑宫讨杯茶水。”

        李月白微微点头,孟双刀在一旁收拾东西,仍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我们这就回剑宫,那少爷你的仇,还报不报了?”

        李月白贼眉鼠眼四处看了一眼,确认了隔墙无耳,毕竟就在人家门口,还是有些心虚道,“以前我倒是想给那个随意糟践女子的东西千刀万剐,而如今,却只有曹翰林那个傻子,我在他身边几个月,都认不出我来了,杀他多没意思。至于曹久那老匹夫,自然有王鸿继续对付他,咱拐弯抹角给他提的醒也提了,私盐之利对于那个几个靠私盐发家的大族而言是命脉,想来当今天子也晓得如何取舍,至于曹久,大概会成为双方博弈下的弃子,能留下一条命算好的。至于魔教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我就不管了,这世上最逍遥的活法莫过翩翩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还不回西湖剑宫去过我的太平日子?”

        接着李月白又不无遗憾道,“就是可怜我辛辛苦苦混到管事,如今也要成失踪人口了。”

        李月白又想起泡在井水中的吴英俊了。

        孟双刀没听过李月白口中冒出的词,但也明白意思,皱眉问,“管事?”

        李月白炫耀的指了指身上衣服,说道,“瞧瞧,货真价实!”

        以眼前这位公子哥在西湖剑宫的身份,又何至于对一个管事之职如此上心?想不明白的孟双刀干脆不想了,只是苦笑。

        夜幕降临,阮婷玉望着窗外月色下一片片的梧桐树影,沉默不语,而在尚且绣着大红喜字的床上,曹家那位公子哥嘴角荡漾出笑意来,在他的心中,大概是不太懂媳妇这两个字的含义,可玉玉能每天陪着他,在这他尚且懵懂的心中,就是足够开心的事了。

        阮婷玉拿着丝帕帮曹家公子擦了擦流出口水的嘴角,看着夜色深沉了,合衣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死人一般。

        然而女人家缓缓起伏的胸口,证明这个被锁进这一座奢华囚笼中的女子是仍然活着的,她想起在大婚之日的早晨,不知夫人从哪里请来的婆婆,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来,掀开被子,见着没有落红,就要检查她的处子之身,被阮婷玉挣脱开,最后见到夫人,没想到惯常慈眉善目的夫人,也对她冷言冷语,阮婷玉忽然间就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和少爷有了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难道真像那些过来人提点她的那样做?

        阮婷玉羞愧的面红耳赤。

        阮婷玉猛地坐起来,望着曹翰林的眼中多了一抹恨意,然而就这样盯着盯着,阮婷玉最后又木讷的躺下去,背上已经满是冷汗,为方才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心慌。

        于是夜晚又归于沉寂。

        然而今夜终归不会如何平静,穿过月色下的重重檐角,新婚时候挂满了整个州牧府的大红灯笼仍旧温暖和煦,书房之中,这位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州牧大人满身的酒气,神情更是疲惫潦倒,已经生了皱纹斑点的一双手轻轻的抚摸过摆在身后文物架子上的一件件物什,能够摆在他这位坐拥扬州繁华地的封疆大吏的身边的,自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或是前朝大家的字画孤本,在懂行的人看来,更是无价之宝。

        这位州牧大人擦拭的如此认真,甚至还搬了凳子自己站在高处,小心翼翼将当年太祖赏赐给祖上的一座香炉再摆回去,这才扶着腰从凳子上下来,如同往常一般彬彬有礼道,“夫人你来了。”

        然而这位曹久大人脚步尚有几分摇晃,脸庞更是因为喝酒而涨红,如何都显得万分怪异,而眼前这个陪着他走过三十年的老妻,则脸带讥讽的一声笑,“今晚我就走,已经叫人去带上翰林,回阮家,车马都备好了。”

        曹久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猛地竖起手指,指着夫人这张脸说道,“你这个……这个最毒妇人心!”

        对于曹久的话,曹夫人并没有反驳,他们夫妻间就这么尔虞我诈了半辈子,她知道他恨得是什么,他曹久不过仗着祖上余荫和仕途好运,硬是坐上了这个扬州牧的位置,所以这些年啊,尤其是坊间那些说他曹久实际是入赘阮家的风言风语传来的时候,难免心里不平衡,原本有翰林这儿子,俩人有个盼头,可自从剑宫那小杂种伤了儿子之后,他们夫妻二人,那就是更加离心了。

        要知道她生翰林的时候伤了身体,大夫都说这辈子不能再生了,她都退了一步,说大不了从曹家过继一个来给他继承香火,他却偏偏背着她找别的女人生儿子,她不过就是将那女子吊死在了树上。那时她脑海中始终回想的也并非没有道理:你曹久今日得来的一切,全是靠着我阮家,凭什么我儿子就要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而你曹久和别的女人的小杂种就可以不劳而获?

        已经年近半百的曹久骂完了这一句,反倒抱着酒坛在地上坐下,他这一生也算是波澜起伏,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想起了还是先帝时候在朝堂上的那一次低头,大概就是那一次让先帝发现了自己骨子里的软弱,接着是初来扬州的困顿无力,在这个官场皆被几大世族把持的扬州,他何德何能在这里一展拳脚?直到被软家人看中,将那时候还在二八年华的夫人送到了他的身边,就是在那洞房花烛夜,他挑开红盖头,他竖着手指,指了指她的鼻子,说道,“你这个小丫头。”

        往事如烟。

        曹久忽然从贴身处掏出了半枚兵符,作为一州的土皇帝,除了只皇帝一人可调动的中军以外,驻扎扬州各大重镇的兵力调动他皆有一半的权力,只要皇帝的旨意一天还没发往扬州,任外面如何风吹雨打,他就还是这扬州一天的封疆大吏,再加上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培养的势力,即使是在此大厦将倾的时刻,拉出几千忠心于他的私兵还是轻而易举。

        此刻手心中的半枚兵符变得滚烫,连曹久都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起来,然而只是自嘲一笑,曹久就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只要军队一动,那他曹久就是切切实实的造反,是株连九族!关键是扬州从来都不是兵家重镇,四面八方一览无余,要想凭着几千人去与大兴天子的几十万铁蹄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还不如远遁江湖,方为一条活路。

        看着眼前这个大难临头急忙将他抛弃的阮家女子,曹久自嘲一笑道,“带儿子走吧,这些年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我都替你揽下了,贪污百万两和贪污千万两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一个杀头抄家!倒是你们阮家真是厉害,丢了我一个卒子,还有千千万万个甘愿自投罗网的卒子,只是头上那柄天子剑,不知道会不会比你我都更厉害一些,夫妻一场,你倒是得好好替我看一看。”

        夫人一时间神情错愕,不知这个认识了半生的无能混蛋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曹久则拎着酒坛出去,甚至还撞倒了方才还细心擦拭的架子,书画卷轴滚落一地,不知是哪位名家的字画被踩上了脚印,就连那只香炉都被摔倒了盖子,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曹久看都没看。

        人到穷途末路处,才知道金钱实为粪土啊。

        阮婷玉被外头的吵闹声惊醒,起床问偏房里的小丫鬟,才听说是大人的书房起了火,众人都忙着救火去呢,曹翰林同样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阮婷玉怕他再次发病,刚想叫伙房去熬些药,就见几个人冲进自己屋子,说是得了夫人的吩咐要带翰林走,阮婷玉当然不依,直到下一刻看到了神情冰冷的夫人,下意识住嘴。

        在阮婷玉的眼中,夫人哪怕逐渐年老色衰,也永远是那副端庄的样子,这大概就叫做大家闺秀的气质吧,哪怕阮婷玉刻意去学,也学不来,夫人向着屋中张望了一眼,接着轻轻一拍阮婷玉的肩膀,拾起大概是方才掉落的耳坠,笑着说了一声,“你这丫头,丢三落四。”

        阮婷玉脸皮发红。

        而夫人则笑着对阮婷玉道,“我带翰林回阮家一趟,有急事。”

        阮婷玉如何聪慧,这些年在夫人身边,她只是不说罢了,  又如何分辨不出夫人今日的神情有些不同寻常,如今她说起来也是这个院子里名义上的少夫人了,那些下人嚼舌根子要避着主人家,可又怎么瞒的过曾经就是大丫鬟的阮婷玉,这扬州的流言蜚语啊,早就入了她的耳朵,甚至还有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说皇帝已经下了旨,要将曹久砍头,要将整个州牧府的人都抓起来为奴为婢,倒是有小丫鬟童言无忌,说我们不就是婢子吗,还怕个什么?旁人看着阮婷玉的脸色都不敢说话,还是她点了一点小丫头的脑门,说道,这婢子和婢子之间,可是不同的呢。至于其他的,就是府中的人手往来更多了一些,甚至以前一些相熟的面孔,都不见了踪影。

        阮婷玉也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下一刻阮婷玉蓦的瞧见数个身影,旁人咱在后面看不清,但借着些微月光,阮婷玉看到了打头一人的面貌,赶紧低下头,喊了一声老爷,这位大人忙于公事,在府中的日子似乎并不多,但好歹也是少爷的亲爹,之前成亲的时候阮婷玉也是奉茶喊了一声爹的,可是如今一时情急却还是喊出了旧日称呼。

        曹久此时自然无心这些小事,甚至都没有理会阮婷玉错愕的眼神,径直向着儿子儿媳的新房中走去,直到走到墙壁的壁画前,这幅壁画画的是五子送福,当时特意请了扬州著名的绘画名家,寓意原本是好的,但在此时无子无孙连自己的一条性命都不知能否留下的曹久看来,实在像是莫大的讽刺。

        曹久伸手在第三子手中的耍物上分轻重敲击了两下。

        轰隆作响声中密室打开。

        琳琅满目。

        就站在曹久身后的阮婷玉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曹久甚至对那些财物都没有多扫一眼,而是一开始目光就放在了最底层薄薄的几张纸上,伸手拿入怀里。这时转头才看见一脸恐惧的阮婷玉,和蔼一笑说,“莫怕,你看,只是可惜了这一幅好画啊。”

        房门被人从外面合上。

        而屋内的阮婷玉,嘴巴被死死堵住,只有眼前屋顶上尚且挂着的红绸,仿佛是成亲那日的大红嫁衣,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血红,将自己永远的淹没下去。

        有在门外偷偷见到这一幕或是听到响动的下人,想到什么让自己浑身战栗的内容,惊恐的捂住嘴巴,打定主意这种事情就是要烂在肚子里,就是天王老子来问也不说,可这种事情在嘴里哪藏得住?未等着天亮就传遍了整个州牧府的角落。

        等着曹久满身轻松从屋中走出,不知为何迎着初升的日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隐约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这人走得再近了,曹久的眼前人才与当年被他画在画上日日恨不得生吞活剥的一个小崽子重合。

        曹久目眦欲裂道,“李月白!”

        而李月白根本没有理会,只是朝着屋中的方向轻声说道,“亭玉姐,今日我是吴英俊,也不是,我说今日,我要为你杀一人,账你已经付过了,就是那日帮你读了来信请我吃的一顿包子,至于杀得人,我自作主张帮你想好了,人死鸟朝天,你就记住今日你只是被野狗咬了一口。”

        屋中缩在墙角的阮婷玉神情恍惚的望着头顶,一句句的念叨着小时候听过的歌谣,然而听到这段话,双眼中忽然就流下泪来。

        曹久怒极反笑道,“狂妄小儿,你以为这是哪里?老夫的家事,还用你来所三到四?”

        李月白望着曹久,神情一片平静,轻轻打开昨日才到手的匣子,说道,“因为我最是瞧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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