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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片儿川(三)


半月后,长乐夜宴。

        尨奴的驯养卓有成效,苏贵妃兴致勃勃地遍邀亲朋好友,在望月阁观看猛兽表演。

        望月阁地势高耸景致开阔,且有座金碧辉煌的大戏台,是宴会演出的绝佳场所。

        当晚,皇帝立于上座,苏贵妃与惠妃一左一右,后宫稍有些脸面的嫔妃基本都来了,还有不少前朝的宠臣,就连刚刚班师回朝的苏仰崧也来捧妹妹的场。

        锣鼓喧天,彩幔飘飞,三步一盏灯的厅堂,亮如白昼。

        远眺过去,矗立在山腰的望月阁,宛如一座光芒万丈的水晶天宫,那里头环佩叮当的锦衣华服,皆是天上高贵的仙人。

        只有戏台正中摆放的一只红布遮盖的大铁笼子,与这一切似乎格格不入。

        苏贵妃人逢喜事格外娇媚,脆生生地一声令下,两个太监一鼓作气猛地将红布掀开。

        红幡招展间,一只膘肥体壮的猛兽赫然眼前。

        它通体长毛金黄,背脊排布的鳞片在流光下熠熠生辉,只是遮隐在毛发下的一只耷拉独眼,显示出它的些许疲惫。

        已被饿了几日尨奴蛰伏在笼底,深重的喘息牵动胸腹上下起伏。

        苏贵妃又击了两下掌,戏台二楼走出一个锦衣太监。

        年少有为的东厂厂督身穿飞鱼锦服,头戴雀翎发冠,比昂首打鸣的红冠公鸡还神气,但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矜冷沉敛,给人一种泰然自若的沉稳之感。

        只见他伸出一根挂着鲜红生牛肉的杆子,悬到戏台上空,然后手下一挥,底层的两个小太监将兽笼门打开。

        “嗖——”地一下,方才还了无生气的尨奴迅猛地窜出兽笼,直朝着那块鲜血淋淋的牛肉扑去。

        张荦眼看它要够着了,又将杆子轻轻向上一提,饥肠辘辘的尨奴只能干仰着头,望肉兴叹、口涎直流。

        张荦又变着花样逗它,饥饿的尨奴急得上蹿下跳,只能舒展身姿,言听计从地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动作,引得满座连连叫好。

        那尨奴的两条后腿矫健有力,有两下追着肉几乎要蹬跳到二楼,座上的观众看起来,就像是条金黄的神龙欲摆首起飞。

        真不愧是天降神兽,直教人目瞪口呆、拍案叫绝。

        就在大家兴致正酣之时,那尨奴霍然偏离方向跃起,直直朝着座位上的苏贵妃扑去,众人还未及反应,它就发狂似地对着苏贵妃一顿猛踢狂扑、龇牙咧嘴。

        苏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惊呼。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那畜生制伏!”苏仰崧对着身后的两个副将瞠目怒吼。

        这两个副将都是身经百战的,见到这猛兽癫狂的景象一时间也不免慌神,听到主帅发了令,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冲了上去。

        锦衣卫也前来营救,众人一顿激战,终于七手八脚地将那畜生制伏。

        这东西是天降的异兽,即使发疯狂悖,也没人敢轻易伤它。四个锦衣卫只得赤手空拳地分别控住四条腿,才叫它乖乖趴伏在地上,无法动弹。

        由于两个副将冲得并不算晚,苏贵妃倒也未见什么明显的皮外伤,只是脸色煞白,一手紧紧地捂着腹部。

        “血……血,娘娘流血了!”

        众人顺着贵妃大宫女的目光望去,只见贵妃的姚黄马面裙已被鲜血浸湿,大汩大汩的鲜血正从□□不断涌出。

        上首的皇帝也被吓得不轻,瘫在座位上良久这才缓过神,“快宣太医!”

        大家忙活起来,几个有经验的年长宫女先将苏贵妃抬去了偏殿救治。

        “是你!是你!”那大宫女不愿就此退下,对着贵妃邻座的几个妃嫔一通乱指,“一定是你用了女儿酥,才惊得那畜生癫狂。”

        她这下不偏不倚,正指着贵妃后座的兰嫔,一双发红的眼睛凶狠得像是在瞪杀人凶手,“你故意用女儿酥,想害娘娘滑胎,是不是?”

        蓝芷莫名躺枪,也无从辩驳。

        上头皇帝瞥了陈锦年一眼,陈掌印拿捏着气势训道:“没规矩的下作奴婢,主子也是你能胡乱攀咬的!”

        大宫女被吓得忙住了嘴,跪下膝行欲退去。

        “慢着。”苏仰剑眉高扬,锋利的眼神在那宫女身上飘忽,似是在斟酌她方才说的话,半晌瞥向身后的副将,扬起下巴,一副要发号施令的模样。

        “咳。”上头陈锦年清嗓似的咳了一声,沉声道,“苏将军,这里是王宫,不是你的军营!”

        言下之意,皇帝还端坐上位呢,别太蹦跶。

        方才苏贵妃遇险,苏仰崧就自顾自指挥手下擅自行动,念在他救妹心切,可以不治他殿前失仪之罪。

        但此刻,苏仰崧还这般目无尊上,我行我素,实在有些嚣张狂妄。

        苏将军到底不是只懂舞刀弄枪的莽夫,见状忙起身,朝皇帝俯首作揖,“此宫女日夜跟在娘娘身边,即便信口胡诌,亦未必全是无根无据之言,请皇上明察!”

        有这么强势的娘家人撑腰,皇帝必定是要给苏贵妃一个说法的,当即派陈锦年安排人审问贵妃身边的宫女,又带人下去搜宫。

        不多时,陈锦年回来复命,呈上一盒贝母鎏金匣装的女儿酥,还有内官监近半月来各宫香料的领用记案。

        陈锦年凑到皇帝身边耳语,皇帝表面脸色无异,一双锐利的眼眸却寒气森森地射向角落里的蓝芷,瞬间让人毛骨悚然。

        “兰嫔,整个王宫就只在你的寝殿搜出一盒女儿酥。”皇帝慢悠悠地将一册记案摔下来,“内官监也只有未央宫的领用记录。”

        “妾身冤枉。”蓝芷当即跪下,“那盒女儿酥,妾身并未用过。”

        陈锦年看向桌案上的鎏金贝母匣,确实拿油纸封着,并未使用过的样子。可当他撕开油纸时发现,这里头的香膏明显少了一块。

        这下,苏将军坐不住了,嘴角的胡须气得颤抖,直指地上的兰嫔骂道:“蝎蛇心肠的毒妇,竟然蓄意谋害龙嗣,其心可诛!”

        兰嫔不过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何曾见过这种架势?又是皇上又是将军,证据还一条接一条,早就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妾身真的没有,妾身冤枉啊……不信可让内官监的人来验,妾身今日用的并非此香,请皇上做主,妾身冤枉啊……”

        上头皇帝一手支头,疲累地按揉太阳穴,批了一整天的奏折,晚间本该高高兴兴地欣赏表演,放松身心,没想到却弄成这样惹人心烦。

        还有一个苏仰崧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要凶手。

        皇帝淡扫过跪在地上喊冤的兰嫔,哪个凶手会乖乖认罪伏法,不都是哭爹喊娘比窦娥还冤?遂轻轻一挥手,四平八稳地吐出几个字:“将兰嫔拖下去,杖毙。”

        蓝芷这下真急了,怎么三两句话,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定罪了?

        几个宫人已经上手要来拿她,她不认命地挣扎,慌乱中朝惠妃投去求助的目光。

        惠妃娘娘抿了抿唇,斟酌道:“皇上,兰嫔一直尽心照顾六皇子,不像是那种居心叵测之人,是否再审查一二?”

        惠妃一直尽心尽责地为皇帝分忧,从未有过违背之言,这还是她第一次大庭广众委婉地阻止皇帝做决定。

        皇帝默不作声,冷冷地瞥了惠妃一眼。

        不是多凶狠的眼神,惠妃却已心领神会不再多言,皇上这是拿定主意了,兰嫔在劫难逃。

        苏仰崧又趁机煽风点火,“原来这毒妇是六皇子的养母,怪不得谋害贵妃腹中的龙嗣。”

        “好了。”皇帝让人赶紧将兰嫔拖下去,又望向远处被制伏在地的尨奴,“先关回笼子。”

        “妾身冤枉,请皇上明察,妾身冤枉……”蓝芷一边拼命挣扎,一边不住地鸣冤。她发髻蓬散,衣饰凌乱,惊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远处,张荦正跟在尨奴后头,面色沉静地指挥人将它送回笼子。

        这癫狂的猛兽方才还张牙舞爪,此刻却安分得像只蔫吧老鼠,四肢懈力,连那粗壮的狮尾也无精打采地拖垂在地上。

        “咦?那是什么?”

        “天哪!尨奴的狮尾怎么掉下来了?”

        靠得近的几个妃嫔突然惊呼起来。

        张荦下意识地抬脚后退,只见一条毛茸茸的狮尾正静静躺在他脚下,而它的主人还毫无察觉,乖顺地被锦衣卫拖到了兽笼边。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好的天降异兽,谛听的后代呢?”

        “你们看,这只畜生,像不像一个人?”

        ……

        人群七嘴八舌,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最后是苏仰崧身边一个爱打猎的副将率先不可置信地惊叹:“这是狩猎场驯马的独眼太监吧,两月前还替我牵过马。”

        众人听罢,纷纷去端详那只隐匿在毛发中的独眼,它沟壑纵横,血丝盘绕,呆滞麻木得不像个有神智的活物,却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只沧桑的人眼。

        人群又开始附和:

        “确实像狩猎场的李哑巴。”

        “狩猎场的独眼太监我也认识,人狠话少,身手矫健,驯马的好手……”

        “这根本不是牲畜,是李公公啊!”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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