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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酸菜汆白肉(一)


“我像你这么丁点大的时候,也总跟在我媳妇儿屁股后头转。”

        王福平脸上的笑意一敛,“当然哦,现在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宫里的奴才没外人想得那么自由,当差的时候,主子不问,你是不能随便搭话的,更别说嚼舌根聊八卦了。

        闲下机会能聊八卦的时候,扯的也多是各宫主子间精彩纷呈的逸闻,自己身上的事大多讷于言谈,别人也都很有眼力见地不会刨根问底。

        只因大家多是贫苦出身,都感同身受,都心照不宣,何苦去揭别人的伤疤呢?尤其是当太监的,生活过得去,谁愿意进宫挨这份断子绝孙的罪?

        是故之前,张荦只知王福平年纪不小了才净身入宫,其他的,要不是今日趁着酒意,王福平估计也不愿多说。

        原来,他是娶过媳妇的,而且还有个女儿。

        可怜,这苦命的女儿一出生就是个痨病鬼,一家人散尽家财,四处问医,也不过堪堪吊着她一条命。

        眼见着家中难以为继,媳妇没办法,想把注定短命的女儿丢弃。王福平看着襁褓中小脸红红,喘息浅浅的小棉袄,怎么都狠不下心。

        最后只能是媳妇跟人跑了,王福平四处筹钱想破脑袋,也负担不起女儿的药钱。机缘巧合,找人托关系,才净身进了宫。

        是的,要找关系,宫里一般只招十五岁以下的小男孩儿,他个成年人不找门道,一般是进不去的,另外也沾了他祖传厨艺的光。

        太监的俸禄跟普通人相比是相当可观的,甚至能抵得上一些小地方的官员,而且干得好还有赏钱。反正媳妇儿也跟人跑了,王福平心一横,就进了宫。

        他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当差,傍晚回去,在家住,照顾病弱的女儿。看着那个曾经巴掌大的脆弱生命,一天天长到十几岁,王福平觉得他做什么,都值了。

        只是每年一入冬,天气转寒,女儿的病就会加重,有时瘫在床上迷迷糊糊,王福平不放心,得看着她将早起的一副药喝了,才能安心入宫,所以煨燕窝的事,就得耽搁。

        张荦静静听他倾诉,似是听他在讲一段难愈的沉疴。

        张荦不是医者,王福平也深知,即使这世上再高明的医者都治不好他的难症,但他还是想说,只因他怕自己不说,哪一天怎么死的,都无人知晓。

        末了,小太监拍了拍老太监的肩,沉默良久,“往后,入冬的燕窝毛,我全包了。”

        王福平仰首一笑,刚满四十的人,满脸沟壑,“回家给囡囡熬鲜鱼汤了,别忘了案上的两斤肉啊。”

        他走后,张荦独自对着案上的肉发癔症。

        从小到大,张荦不是没有抱怨过自己贫寒的出身,也曾幻想过自己要是能跟地主家的大儿子一样,日日吃鱼肉,天天换新衣,该有多好。

        这些负面消极的情绪,虚妄无际的臆想,往往睡一觉,就能被他消化,第二日,依旧能乐观积极地面对新的一天。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些怨愤和欲想,恐怕没这么容易消逝,他心里过不去。

        兰芷被群臣弹劾,他心急如焚,却只能干着急。他费尽心思,也未能尽到半点绵薄之力。

        只有像湘王殿下那样的人,站在权力中心,他想帮什么人,就真正能帮到。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个无能的跳梁小丑。

        是的,他变得很在意湘王,因为湘王曾喜欢兰芷。

        恐怕真被王福平的玩笑话说中了,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明确了自己这层心思,他越发恨自己低下无能,恨自己不自量力。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点心思,都不配称为‘喜欢’,因为好像他什么都不能为喜欢的人做。

        他能为兰芷做点什么呢?

        上回那道樱桃肉,她说‘腻了’。

        张荦绞尽脑汁,觉得‘鲁川粤苏闽浙湘徽’八大菜系,悠悠千年美食文化上万道佳肴,哪一道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意。

        兰才人圣眷正隆,尚膳监送来的饭菜自然上了好几个档次。

        今儿过节,有荤有素,满满当当十个菜。

        这是前世的她想都不敢想的。

        前世,她并不喜欢过年。

        做宫女的时候,她不爱卖笑脸讲吉祥话,讨主子的赏钱;做才人的时候,皇帝跟宠妃宠臣齐聚一堂,欢度团圆佳节,自然也没她的份儿。

        别人阖家团圆,辞旧迎新,于她而言,不过是在这宫中,又讨了一年生活而已。

        她望着月下堆满一小桌的菜,吁了口气,今年较往年来说,也算是有收获的,至少不用啃馒头了。

        兰芷嘴角挤出几分笑,“迎春,喜来——,别忙活了,坐下一道吃年夜饭。”

        “嗳,好勒。”喜来一听有吃的,蹿得比兔子还快。

        迎春在窗户、水井、院前的树上都贴了大红的福联,自己拿剪刀绞的,花样别致好看。

        三人围坐树下,头顶是红云般的福联,倒真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可不知怎么的,兰芷依旧觉得兴致缺缺。

        “张哥哥,你来了。”喜来笑嘻嘻地唤道。

        张荦挽着食盒,站在门槛外,正定眸凝望兰芷,似乎想探知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是否会受主人的欢迎?

        溶溶月色下,靛蓝褂子的小太监配上漆红食盒,倚在朱门口。

        兰芷觉得这画面似乎颇有几分年味。

        她自己都未察觉,目光不由地就柔了几分,未拒绝,又装作不在意地埋头吃菜。

        迎春见这光景,忙进屋添了副碗筷。

        张荦欣然入座,掀开食盒,扑鼻的香气溢了出来。

        酸菜脆嫩爽口,白肉薄如蝉翼,吸收了浓郁的汤汁,肥而不腻,抿唇即化。爱吃的人还会加入宽粉、冻豆腐等配菜,小炉文火,约上三五好友,边吃边聊,一晚上都是热乎的。

        喜来被这够味儿的酸勾得口涎直流,忍到兰主子先下了筷,忙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片肥瘦相宜的白肉,塞进嘴里。

        哇,绝!

        三人吃得不忍停箸。

        张荦歪头望着那个吃他菜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难以抑制地嘴角溢笑。

        这道酸菜汆白肉,明明白白的是他的心,酸酸涩涩的亦是他的心,

        年十四的小太监,像所有身心健全的同龄少年一样,在心里暗暗埋下一颗种子,日日浇灌,时时呵护,却不期待她有一日能生根发芽。

        因为他很清楚,那里太黑暗了,日光照射不到,怕是永远也不会开出花来。

        怀春小太监情不自禁地发完癔症,忽觉自己忙活一天,腹中空空,一低头?

        这群投胎的饿死鬼,一块肉没给他留!

        张荦望着桌上一扫而空的砂锅,他明明白白的心呢?他酸酸涩涩的心呢?

        除夕年宴那样的大场合,兰才人的品级是够不上参加的,皇帝或许碍于朝臣,怕他们又借题发挥,也没提要她去。

        左右就是个面子问题,兰芷也不在意。

        惠妃娘娘善于揣测圣意,大过年的,皇帝‘盛宠’的兰才人面子没给足,里子可不能含糊,年礼赏赐颇丰,金银首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还有各色补品吃食,一样没落下。

        就连素未谋面的苏贵妃娘娘似乎也知道了她这号人物的存在,遣人送了两套织锦宫装,说是兄长在外新得的织纹花样,宫里见不着,多做了几套,与各位姐妹同享。

        按说给六宫派发年礼这种事,皇后才有资格,苏贵妃娘娘给大家送织锦宫装,这事做得张扬,原是越了礼数的。

        可事实上,苏贵妃的位份比代管六宫的惠妃还高一头,她要送谁什么东西,别说惠妃管不着,皇帝怕是也不能随便训斥,因为她的兄长。

        苏贵妃的兄长,是大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铁骑将领苏仰崧,这支铁骑横扫了大殷四方边地,一举镇压东北鞑虏,毫不夸张地说,它是大殷军队的半边天。

        苏将军征战四方,常得些稀罕的战利品,大件上贡朝廷,有些小件便给自家妹妹。

        如此说来,苏贵妃仰天荫祖,散些小恩小惠给六宫,倒也无可非议。

        妾室穿不了正红,送来的宫装是夕岚色,宛如天光将落,霞色亲吻岚烟,玫中带绛,红得含蓄,却也十分衬肤。

        兰芷脑中不禁浮现一个愣怔在花坛边的身影,小太监极力想将自己的身子隐在漆黑的夜色中,却藏不住熠黑双眸中的灼灼之光。

        她穿红,该是很好看的吧。

        “娘娘,您笑什么?”迎春见自家主子呆愣许久,小声提醒。

        兰芷手指僵硬地抚过嘴角,忙将残存的笑意敛了下去。

        她竟然在笑?因为张荦喜她穿红,她就笑了?

        迎春见她这莫名其妙一日呆三回的模样,实在有些担心,“娘娘,您不舒服吗?”

        “没事,衣裳好看。”兰芷回过神来,吞吐遮掩。

        “这衣裳确实好看,娘娘要不试试?”

        迎春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兴兴地服侍兰芷试穿。

        刚一套上,兰芷就觉察出了些异样,衣领后部似乎有些硌人,袋口也有点重,像是装了什么东西。

        她正打算垂头察看,迎春已经一下子弹了出去,花容失色地缩到屏风后头。

        “娘娘,蝎蝎子,蜈蚣……”迎春吓得小脸煞白,说话直哆嗦。

        兰芷一把将衣服撸下来,甩在地上,也不管有没有用,双脚踏上去,一顿乱踩。

        迎春恢复了些神智,大着胆子上去帮忙一起踩,“喜来,喜来——,救命——”

        小丫头进宫以来,头一遭这么大声讲话,涨红了脸,声嘶力竭。

        “啊——”迎春突然惊恐地尖叫。

        她看见兰芷的肩上……

        兰芷的肩上闪过一个绿眼三角的兽头,一条银环毒蛇正沿着她的后背攀援。

        这下连兰芷也冷静不下来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打颤,闭眼呼叫:“啊啊——”

        她也不知叫了多久,觉得心抵到嗓子眼,胸中喘不上气来,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眼前,张荦一手提着厨房的斩骨刀,另一只手捏着银环毒蛇。

        准确地说,是银环毒蛇的半截,剩下的半截血糊糊地摊在地上,最可怕的是上半截死而不僵,在张荦白花花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蛇毒传得快,片刻就可能使人毙命。兰芷想都没想,冲上前含住了那血珠微渗的创口。

        小太监比她高半个头,她攀上他的肩,正好够上。

        她的头嵌在他颈间,近得能嗅到她发上的桂花清香。

        她莹白的耳垂怼在他眼前,在阳光下似是剔透的水晶桂花糕。

        张荦不敢正常呼吸,怕自己紊乱的气息一不小心冲撞,那透明的水晶桂花糕就能沁出粉胭,染红他的眼。

        他只能安静又清晰地感触那柔软的唇,那温湿的舌,那颗颗贝齿……

        渐渐地,不知是不是蛇毒的作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炽热灼烧,将要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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