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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灌蛋烙饼


东方既白,天光晴好。

        兰芷的房间采光不好,只有个东向的小窗,但碰到风和日丽的晨间,旭日东升,会在屋内投下一道片刻间的阳光。

        房内陈设简单,除了床、桌、衣橱,便是一张柴木书架最引人注意。因为这书架歪了一只脚,还掉漆,整个王宫找不出第二张这么穷酸的书架。

        书架上摆着的都是些‘之乎者也’,史册典籍,有的是兰芷从家里带的,有的是这些年在宫里攒的,算是她三年宫廷生涯唯一的积蓄。

        兰芷眯开惺忪的眼,暖洋洋的光在满架旧书上落下一线。

        她在床上伸了个大字懒腰,嗅了嗅鼻,什么香味?

        油津津?香喷喷?

        兰芷随手披了件天青色的褂子,便下了床,开门循着香味,径直朝小厨房走去。

        说是厨房,其实就是间矮小的窄屋,永宁宫另有专门的厨房,里头有江南名厨给惠妃做些爱吃的小菜。

        先帝的一个宠妃住过永宁宫,喜食糖水甜碗子,便在后殿的一间窄屋中设了一个小炉派专人做,后来物是人非,废弃了。也是张荦来了之后,才又将这小炉修了起来。

        兰芷趿拉着鞋,刚到小厨房门口,就见张荦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灌蛋烙饼,走了出来。

        “娘娘,你醒了啊,奴才正要给您送早点呢。”

        这烙饼金黄酥脆,裹着恰到好处的蛋花,再配上绿生生的菜叶,冒着扑鼻的焦麦香,挑逗着人的味蕾。

        前世,兰芷之所以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太监另眼相看,就是因为在她整日病恹恹,食不下咽的时候,喝了一碗张荦做的鸡丝翡翠粥。

        热腾腾的香粥,让她在经年的深宫生活中,越发冷下去的心,一下回暖升温。美食就是有一种治愈人的魔力。

        老话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先抓住一个人的胃。’

        有些老话虽然俗,但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信邪。

        他曾说,娘娘若是喜欢,奴才给娘娘做一辈子的饭。

        斯人已逝,如今记得这话的,只剩她一个人罢了。

        兰芷狠瞪了张荦一眼,方才见到美食的兴奋脸,一下子冷了下去。

        这回绝不能再上他的道儿,负心汉做的饭再好吃,也不能吃。做人得有骨气!

        张荦被她这忽晴忽阴的脸色搞得一头懵,“怎么?娘娘不爱吃这灌蛋烙饼?”

        兰芷冷绷着脸不说话。

        “还是没吃过啊?这是奴才的家乡小吃,咸香酥韧,咬一口脆生生的,要不娘娘试试?”

        张荦将灌蛋烙饼递到兰芷面前,蒸腾的油香气扑面而来。

        兰芷瞟了眼色泽金黄的灌蛋烙饼,咽了咽口水。

        算了,你自己说的要给我做一辈子饭,上辈子你食言了,这回就当你是来还债的。

        不吃白不吃。

        兰芷接过筷子,一口咬下,果然酥脆可人,齿间似有热乎乎的香气萦绕,让人忍不住又咬了第二口。

        王宫内,按照各人的位份,每日有定例的生菜生肉可以领。像才人的位份,本也可领些时新的蔬菜、米面,逢年过节偶有鱼肉。

        但除了御膳房,只有少数几个位高的妃子宫里有小厨房,所以大多数人就算领了,也没有厨子做,一般都是吃尚膳监统一配发的饭菜。

        尚膳监的配菜一层层下来,到了像兰芷这样末位又不受宠的嫔妃手里,就只剩些残羹冷炙,素菜淡汤。

        兰芷已经许久没吃上什么热乎的东西了。

        张荦看着她吃饼的样子,低着头笑了笑,“娘娘,慢点儿。”

        半张饼下肚,兰芷似是想起了什么,“嗳,你哪里来的鸡蛋?”

        “哦,琴姑一早派人送来的。”张荦边答着,边一拐一扭,不大灵活地走进屋。

        距离杖刑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他能下床了,但要完全好还有些时日。不过宫里的奴才不比主子,只要能下床干活了,就没有一直养着的道理。

        张荦从碗橱深处掏出一篮子鸡蛋,掀开上头盖着的粗麻布,给兰芷看。

        琴姑送的?兰芷心中忖度,大约是那晚她与湘王说的话起了作用,惠妃与湘王的关系得到了缓和。

        惠妃掌管六宫,赏罚分明。兰芷帮了她,她承了情自然要给些赏赐。

        至于这鸡蛋,定是琴姑的手笔,她一贯瞧不上兰芷,肯定不甘心安排什么正儿八经的赏赐。

        红药正巧从房间出来,见主仆俩对着一篮子鸡蛋春光满面,忍不住讽笑,“哼,别人家的主子娘娘,受的赏赐都是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怎么你就配一篮子鸡蛋?还高兴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兰芷不想一大早的心情被影响,装作没听到,继续吃饼。

        张荦也没搭理她,望着兰芷,“娘娘可要饮些茶水,奴才一早去御花园采了花蜜,煎了薄荷茶。”

        兰芷塞了满嘴酥香的烙饼,正觉口渴,点了点头。

        张荦转身走向一旁的茶炉,却只见红泥小炉上,茶壶里的水已经烧干了。

        方才还傲气十足的红药,脸上露出些尬色,“我早起口渴,见正好有壶茶温着,左右就是碗薄荷茶,你们也没什么好茶。”

        她理直气壮地说完,还甩了个脸子,转身回了房。

        薄荷茶虽不是什么好茶,可是这花蜜,是张荦天没亮就起来,在御花园采了一两个时辰的。

        他不禁有些气恼,一把摆下茶壶,闷着头。

        兰芷默了默道:“无事,我也不是太渴。”

        张荦抬头,见她没事人似地大口咬着烙饼,摇了摇头。

        他默默朝红药的房间望了片刻,递了个眼神给兰芷,似是有话要说。

        两人进了屋,关上门。

        张荦一边打量着兰芷,一边斟酌道:“娘娘对红药姑姑,是否太纵了些?”后面的话,他怕逾距,没有明说。

        “你觉得,她不像个奴婢,我也不像个主子。”兰芷自己把话接了下去。

        张荦见她脸色如常,便点了点头。

        “她与我同时进宫的,有些小事,我不愿与她计较而已。”

        “娘娘觉得都是小事?”

        兰芷瞄了张荦一眼,果然是日后能当上司礼监掌印的人,张荦不过13岁,比前世那个16岁的兰芷耳聪目明多了。

        要不是重来一次,很多事兰芷都不会多长一个心眼。

        “你是说那日的发簪和字笺?”

        “嗯。”张荦颔首,“娘娘在这宫里关系简单,得罪不了什么人,能拿到娘娘的发簪,定是近前伺候的。况且当日,红药姑姑不由分说地就承认,是娘娘派她给迎春传信儿,信口胡诌,实在可疑。”

        “不是可疑,八成就是她。”兰芷默默咬了一口饼。

        就是她?张荦抬头瞥了一眼淡定吃饼的兰芷,心中不解,既然认为就是红药陷害的,兰芷怎么还不声不响地由着她?

        兰芷吁了一口气,“大约是她一直不喜欢我吧,也不满我的作为。她父亲是当小官儿的,家世清白,也读过书,如何甘心伺候一个爬床的下等宫女?”

        张荦听她这样说自己,不由地抬起了头,她表情冷冷,没有多余的神色,仿佛再不堪的事落在自己身上,也能漠然以对。

        也许人活一世,都是孤独的,张荦第一次觉得,可能就算有口饭吃,也还是会有很多人活不下去。

        他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哽了良久,鬼使神差地脱口唤了一句,“姐姐。”

        他忙住了嘴,却还是被兰芷瞪了一眼。

        “谁允许你这样乱叫的!”

        张荦咋舌,耷拉着脑袋,支吾道:“那晚上药,奴才受伤烧糊涂了,胡言乱语……,可可娘娘也没说,不许奴才这么叫啊。”

        兰芷嗔道:“我没说不许吗?”

        “没说。”张荦摇了摇头,悄悄探望她的脸色,“娘娘只是像现在这样,瞪了奴才一眼。”

        “你也知道我瞪了你啊。”兰芷没好气,“瞪人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挺会察言观色的。”

        “谢娘娘夸奖。”

        “你!”兰芷被他这副装傻卖乖的样子弄得没辙,直想打人,一时找不到称手的工具,就翘起手指,在他光洁的脑门上弹了一记。

        少年的皮肤白皙娇嫩,兰芷又使了些劲儿,张荦的额头就红了一个印记。

        “娘娘,奴才知错了,下回娘娘再瞪奴才,就是不许的意思,奴才一定牢记于心。”

        他抬头,额上顶着个红印,谨慎瞧人,乖巧回话的样子,显出几分憨态来。

        任是兰芷再想佯装生气,也不由地嘴角上扬。

        张荦见兰芷笑了,静了片刻,又小声嘀咕道:“训起奴才来,倒是极有气势。那日,就算对着惠妃娘娘,也威风得紧,如何对自己屋里的宫女就怂了?”

        “你说什么?”

        “奴才该死。”张荦跟着从前的师父,别的本事没学到,一言不合就下跪,记得牢牢的。

        “奴才不该说娘娘,怂。”

        “你还说!”兰芷拈着手指,佯装要再弹他脑门。

        他歪着脑袋躲闪,“奴才也是为娘娘着想,有些人,忍一时可以,娘娘难道打算忍一辈子?”

        兰芷望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张荦,一个王宫中最卑微的小太监,都知道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怎么就每日怕这怕那,只知道伤春悲秋呢?

        重来一次,她不能再像前世一样,她要昂首站在司礼监掌印面前,不能连个宫女都收拾不了。

        她对张荦道:“你先起来吧。”

        张荦见兰芷脸上似乎有了动容,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今日清晨,奴才在御花园采|花蜜,听宫女们议论,湘王风流倜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每次进宫,总有小宫女凑到跟前使眼色,丢帕子。惠妃娘娘代管六宫,见不得这些事,又不好太大张旗鼓,很是头疼。”

        兰芷眼波一转,“你想如何?”

        张荦弯了弯嘴角,“今日的灌蛋烙饼还合胃口?娘娘下回,可想尝尝酒酿樱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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