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姜元
在长陵山往东五十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处杏子林，中间一条不怎么有人造访的官道将林子一分为二。现在这道上却罕见的有一大批车马队伍，整支队伍从头到尾都是一水的白袍广袖，说不出的清越感。领头的青年人骑着一匹棕马，这马也和他主人似的，一步一迈都极其端正严肃。不过那领头人后头跟着一匹成年不久的小白马，马上的小郎君和那领头人基本算两个极端了，只见这人侧坐在马背上，居然也稳稳当当地掉不下去，活生生将一匹骏马骑成了只驴子。
这个小郎君名唤姜元，一身素白袍，两袖有姜花暗纹，墨丝髙束，额上配着镶浅蓝边，绣着同款姜花的抹额。十四五岁的年纪，男儿的装扮。五官虽还未长开，但也看得出是个英俊的“小郎君”。
只不过这个小郎君，现在一副百无聊赖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是她第一次代表家族出来采买办事，本来她是相当的兴奋的，毕竟这可是她第一次出长陵，怎么着也得好好游玩一番啊。
然而她爹，姜家族长却派了他的大弟子，也就是姜元的大哥，铁面无私姜相成来监督她。
她恨不得想仰天长啸三声为什么啊！！！要是带她出门的是她三哥就好了。
她大哥那个完全不懂变通的家伙就直接拎着她直奔各大店铺，让她不停核对各种账目，顺便拜访姜家在外的师叔友人。
简言之这次为期十日的采买除了十分枯燥以外还份外累人累心。
姜元觉得她出门前的半个月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难过。偏偏她还不能把难过表现在脸上，因为他们身边还有许多一同出来的小徒弟们。怎么说她也是师叔辈的，不能在小辈们面前失了身份。
他们现在走的地方是一片杏树林。七月季夏，杏树上结满了果子，青黄不一好不热闹。
几个走在后头的小徒弟明显看着这些果子流口水，可是生生被他们大师叔冷峻的性格给镇住了，没一个敢轻举妄动。
姜元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托着腮帮子，漫看无边杏子林，顺带用眼角余光瞟几眼她大哥。
唉，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始终板着一张脸。所以长陵第一美男子的花名都落到她三哥姜相倾头上，他大哥只能排上前十。特别是结了婚之后，人气就愈发低迷了。也不知道嫂姐姐是怎么看上他那块硬石头的。
不过姜元又想到了她的小侄儿，虽然她大哥是块石头，生出来的孩子却是个粉雕玉琢的白团子，又软又甜。现在刚满三岁，说话虽然还没什么条理，但是追在她后头一声声叫嬢嬢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她正想着呢，却看见林子里有好些个突兀的包，其中一个还有些耸动的模样，有些骇人。她定睛一看，那是人！马上叫停了行进的队伍。
“怎么了，阿元。”姜相成停下马转头问她，这时候她已经飞身下马了。
“大哥林子里有人！”
姜元拔出腰间短剑横于胸前，走到那些包的近处，便看清了，都是尸体！
粗略扫一眼大概十余人，刀伤而死，砍痕暴戾凌乱。
尸体已经腐臭了，不知是不是这杏子林的果香味太重的原因，明明如此盛夏尸体腐臭的味道本来就该更重，他们一行人在林子中间的官道上时却完全没闻到。
姜相成把姜元拉到后头，自己上前查看那些尸体。
“大哥。”
“死了两天有余了，”他从蝇蛆满布的尸体堆里退回来“看起来应当是被打劫了，财物都没有了。”
“大哥那里！”离他们站的地方稍远的那一堆尸体似乎在微微蠕动。
姜相成拔出佩剑，走到了那尸堆之前，同时对姜元说：“你就在那里，别过来。”
姜元撇撇嘴，她胆子可不小，虽然现在确实修为尚浅但一般人根本打不过她的好不好。而且地上这些一看就是凡人，砍他们的人虽然看着狠厉，但是刀法毫无章法也不像是修者。
姜相成用剑挑开了趴在最上边的尸体，然后又拨开一具尸体。这四具尸体趴在一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
“唔……”一声几不可闻的□□。
最下面居然有个孩子！还活着。
姜元此时才不管她大哥不准她过来的话，也不管尸体污臭将那孩子拖了出来。
“喂喂！”姜元拍拍他的脸颊，那孩子本来在尸堆下面还有些力气挣扎，获救了之后气一松，没了意识。
姜元马上输了一股真气给他，替他固神。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发现居然没有刀伤，倒是脑后有一处棒伤，这一处虽然伤的不轻，但是姜元用真气游走一番发现它没看起来那样致命，稍微松了口气。
姜相倾看姜元照顾着那个昏过去的小孩像模像样，便不去管她了。吩咐众弟子收拾尸体，这看起来像是一家人，路遇劫匪命丧于此。
这地界没听说有什么盘踞于此山匪，怕是流匪。流匪杀人放火，干一票就换地方，难抓的很。这事儿不归他们管，派一个人去通知官府就算仁至义尽了。
只是这个孩子……
姜相成皱皱眉，他家妹子一直有往家里捡些乱七八糟小动物的坏毛病，这次可是个大活人，她总不能……
就在这时，姜元转过身来看她大哥，一双眼亮晶晶带点试探性的哀求。和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毫不相符，姜相成感到一阵恶寒。
“大哥。”姜元抿抿唇，心里酝酿着该怎么办演一出好戏让她大哥点头同意“这一看就是一家老小举家搬迁，如今只有这个孩子侥幸活了下来。定是孤苦无依，你看我们是不是？”
姜相成面色沉了沉，大有给个脸色自行体会之意。
姜元也跟着转了脸色，她家这位大哥素来柴米不进，怕不是她挤几滴眼泪可以解决的事儿。于是她改变了作战方法，义正言辞！
“大哥，我辈为修身问道之人，自诩不凡。虽游离于尘世之外，但并非真正出尘。太宗以来，人皇理天下凡人秩序。但是各大修真家族依旧做着降妖除魔，护一方太平的分内之事。我辈不过生来比普通人多了一条灵根，侥幸有执剑舞刀之能。若见天下惨事，只因遭难者为凡人便视若无睹。那和魔道有何区别，不过他们还亲自动手，我们无动于衷罢了”
“此事出在长陵地界，我姜家难辞其咎。”
“这孩子若是留给官府，即使这惨案得以昭雪，他又能有什么好去处呢？本来在家中如珠如玉。以后怕多是寄人篱下，甚至为奴为隶。”
姜相成看着那孩子，一个家族覆灭中唯一的幸存者，在一般人看来多有不祥。而且是这么大的男孩，也养不熟了，基本不会有人领养这样的孩子。呆在官衙的慈幼局里头混到成年，将来必然没有什么好日子。
这就是个孤儿。
姜相成知道他妹妹爱捡些小猫小狗回去养的毛病，和她的出身很有关系，一时觉得心疼。
连见到猫狗都难忍恻隐之心的人，见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大活人，怎么可能不心生同情？
姜元看她大哥眼神微动，觉得这事儿差不多成了。于是决定再加把火。
“大哥，若实在不行。我想留在此处，陪同着孩子等官府找到残害他一家的恶人，将他安顿好再回家。”这是以退为进。
“这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若是放任她在外头还不知道她能呆上多少年呢“阿元，你说的也有理。大哥明白。”
“这样吧，带他回去也行。只不过这孩子是个凡人，入不得姜门，至多只能收在你院子里当个书童随侍。”
“多谢大哥。”姜元马上换上了神采奕奕的笑脸，严肃的表情被一秒切换掉。
姜相成摇摇头，叫了两个弟子来帮姜元后，就去处理官府那边的事情了。
姜元想收养的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灭门惨案唯一的幸存者，那便是最重要的证人，他们想不通过官府带走也是不可能的。
最后姜相成和来查案子的县衙小官达成了协议。
因为那个孩子伤得重，是姜元用真气护着，才捡回来一条小命。现在交给官府怕就是一命呜呼，所以这孩子就由他们姜家带着。等醒来了就问清情况，再给官衙送去消息。
对衙门而言少一个需要安置的流民自然是好事，何况长陵姜氏插手了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于是小小的插曲就此结束，他们继续上路。
姜元不再骑马，转而呆在马车里，一道极细的真气一直萦绕在她指尖，然后没入这小少年的肺腑之中。
马车里还有第三个人，是姜相成的随侍，被他派到这里这里照顾一二。此人名唤姜留，他用毛巾给那孩子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然后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当然姜元是闭着眼睛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嘛，哪怕只是个孩子。
本来他们到杏子林时就已经快日暮西山了，于是他们出了林子之后就赶在日落前安营扎寨。
跟出来采买的姜氏弟子大部分都是没有辟谷的，燃了几堆小把篝火之后，一丛丛围在一块儿一边聊天，一边啃着干粮。
姜元将她的那顶帐篷让给了那个孩子，自己就只好靠在一棵大树下假寐。先前姜海给他灌了些水下去，姜元用真气给他整整游走了四十九遍。想来再躺不多时便能醒来。
“凡人被压在腐尸堆下两三天，一定会饿死吧？！”
姜元突然想到这茬，说起来她刚刚好像听到那孩子肚子咕咕叫了。
“可是又不能直接给他吃干粮，本来脱水的就够严重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袖子，才想起出门历练之前身上的法器都交上去了，不然就能从袖里乾坤拿点糕点出来了。
想了想，她找姜海拿了一只茶碗，将里头的水熨热了，再把干粮饼子掰成小块泡进去。
弄完了她自己用小茶匙尝了一点。
“啧，这味道真不敢恭维……”她用水清了清口，唉，她那苛以待己，严以律人的大哥，准备的干粮真的是太具有刻苦精神了，怪不得他门下的弟子总是一脸菜色。
这么想着，姜元瞟了一眼那个躺在她帐篷里的孩子。看起来十一二岁，脸上的脏污被擦干净了之后，倒是露出一张清秀标致的脸。他睡得不大安稳，嘴唇抿得死紧，唇色都有些发紫了，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姜元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心神又不知道飘散到哪里去了。
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是林间的一处空地，此时月色涧涟，周围弥漫着青草香气和一些温柔的水汽，随着微风浮动。虽是季夏但是不显闷热，反有几分令人心旷神怡之感。
玄七郎就是在盈盈月光和烧到殷红的炭火光中醒来的。他勉力撑起身子，看到在他所躺的帐篷边上，有个少年人正倚着一棵大树，双目微闭。那人像是注意到他起身的动静，睁开了眼睛，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眼里盛着月色，仿佛燃着点点粼光。
“你可算醒了。”姜元本来就提着心没睡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马上就清醒了，她揉揉眼睛。然后先递了一只水袋给他“喝点水。”
玄七郎接过水袋，缓缓喝了一口：“谢谢。”
“喝慢点。”
姜元又递了一只碗给他，那碗一直放在炭火旁，在这种夏夜里自然不会寒凉。
“我们走在路上只带了些干粮，这味道肯定不会好。不过你久未进食，只能吃这种软和的东西，先垫垫肚子吧。”
他默默接过碗，然后一声不吭的吃完了里边的糊糊，连神色都没有一丝扭曲，姜元不禁有些佩服。但是又想，这孩子别是被人一棒子打坏了味觉。
“我叫姜元，姜太公的姜，元始天尊的元。你呢？”姜元微微扬起下颌，不经意间的小动作，看起来却有几分倨傲。
玄七郎看着他眼前的少年，月色下剑眉星目，带着一点掩不住的不可一世与桀骜不驯。他敛神，仔细将情绪都收了起来。
“我姓白。”然后随口邹了一个姓氏。
姜元点点头：“叫什么？”
她看见那个小少年微微摇头：“我只依稀记得似乎有人唤我七郎，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到底叫什么了。”这他倒是没撒谎，玄家儿郎素来命缘浅，及冠之前都用数字做小名，不起大名。
失忆了！？
不会吧，姜元皱皱眉，这就有点狗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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