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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江中巨浪


  回到山阳,刘秋将这几年来的辽东和洛阳的经历都详细地和父亲讲述了一遍,刘瑾听罢良久无语,最后只是淡淡地说:“看来皇帝还是对于你师父南下颇为在意,虽说是让你寻仙,但总还是绕不过你师父。上次你师父南行,陛下便赠了一尺纯金的老子像给陈留王,如今又轮到我家了,只是不知道后面会如何呢。”说罢刘瑾喝了口水,继续道:“如今大族间愈发奢靡,家财不以亿钱计不足以显示富有,也只有这样的财富才能让他们一餐万钱仍无法下口。而今屡屡天灾,各处多流民,平民百姓一日数钱即可度日仍多有不得,我在夏口收留了不少因洪水失去家园的贫苦百姓,每年所费也就是这些大族几顿饭钱。他们现在想到要打东吴这条南海贸易通道的主意,又白借十万本钱的货物给我们,确实看准了我们现在手上余钱不多的窘境,我虽说不出什么,但却总觉得此事欠妥。不过贾妃和王家毕竟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既然此事避无可避,我只能劝你凡事小心为上。”

  刘秋安慰父亲道:“父亲放心,这些年我与王敦在北疆从军,无论刀剑还是弓弩用起来都驾轻就熟,一般的危险应付起来都问题不大。”

  刘瑾摆了摆手说道:“路上的几个小毛贼倒不是我担心的,只是王戎狡诈,绝难被人利用,无论是之前为了给王敦积累战功向陛下请旨北去辽东还是这次与孙秀联手逼你南下,都是为了他王家的利益预先算计好,而且从不考虑我们的感受,只是不断逼我们落入局中,不得不为他所用。上次只用了一匹战马和一副兵器铠甲便让你到辽东为了王家的荣誉卖命,这次却能舍得十万钱货物来让你南下,且不论成功与否只要能随货船返回洛阳即可,你不觉得这笔巨款拿得太过容易吗?”

  刘秋听罢顿觉后背一阵发凉,是啊谁会为了一次成败都无所谓的游说和一次可有可无的押船而付十万钱呢?瞬间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父亲,幸、幸好我没有当面答应,现在我、我们拒绝还来得及。不过这一路我都与王敦同行,也不至于太过危险吧。”

  刘瑾长吁了口气,“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如果确实有什么危险他们没必要让王敦与你一同去,而且还是他已经被招为驸马的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安全,除非王敦中途某个地方会撇下你不管,但以你们多年从军的情谊我想他也很难会这么做。”

  刘秋这时心中早已没了底,“那儿子这次还要去吗?”

  刘瑾又想了想,“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去邺城一趟,看看你师姑怎么说。”

  刘秋也觉有些道理,师父和师姑并非常人可比,即使是声名显赫的王家对他们也要毕恭毕敬,去问问想来总不会错。

  邺城紧临漳水,当年曹操击败袁绍后进据此地,为免受许都的汉献帝和朝臣制衡,遂将邺城作为自己的据点,建立自己的行政人员班底,以此遥制许都并控制北方。后来汉中张鲁投降,曹操将其举家迁至这里,张家几代开创的天师道故此得以在中原传播开来,而后张鲁将女儿嫁与曹奂生父燕王曹宇,故此曹家才和天师道结下深厚渊缘。司马炎以晋代魏后又把末帝曹奂安置在这曹家最初的据点,邺城虽不再有当年的地位,但作为陈留国国都和天师道的圣地,街道上店铺仍旧鳞次栉比,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刘秋来到陈留王府门前正要走上去敲门,却不想被路边一人拉住,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中年男子,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面色憔悴形容猥琐,正想拂袖离开,不料此人却说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到陈留王府?”

  刘秋一脸不屑地答道:“此与你何干?”

  只见此人道:“小人本是天师道鬼卒,只因听闻陈留王府中供有一处教主金身,故想入此参拜,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带我进入府中,在下不胜感激。”

  刘秋一听他是天师道信徒,也不好直接拒绝,正为难间,只见王府门吱呀开启,里面走出一仆人对那人说道:“怎么又是你,每次都在府门前纠缠不休骚扰路人,你若再不走小心我差人抓了你去。”

  说话间正好看见刘秋,刘秋虽不常来,但也是府中熟客,那仆人便对刘秋道:“原来是公子来了,休要理那人,随我进府便是。”

  刘秋赶紧撇下那人,跟着仆人进入王府。仆人转身关上府门,对刘秋道:“公子不知,这人已在府门前晃了几日,但凡要来府中拜访的客人都要拦下求着帮忙把他带进来,要不是看他是教中之人也算虔诚,我们早就将他拿了。”

  刘秋正要答话,只见厅中跑出一个丫鬟对他道:“王爷刚听说公子来了,就喊公子到厅内说话。”

  刘秋进得大厅,只见王爷和师姑都在。刘秋这边行过礼后,便把将要南行之事大致讲了一下,曹奂随后遣出厅内的仆人,说道:“此次你该是找魏夫人更多些吧。”

  刘秋只好将在王家的见闻都讲了一遍。曹奂听罢笑道:“那倒是要恭喜你发财了。”

  刘秋听了忙拱手告罪,“王爷莫要笑我,如此轻易能得到赚取这样巨额财富的机会,晚辈这几日都在惴惴不安,甚至不知该不该去,故此才来向师姑请教。”

  魏夫人端坐一旁一言不发,这边曹奂却又说道:“如今皇帝下旨招王敦为驸马,又在会稽加封你家五百户食邑,你们在辽东也算生死至交,这次同去想必定会无虞。”

  刘秋再拜道:“王爷真是折煞我了,连陛下也亲口对我说会稽的五百户是留给我帮他寻仙的,并不是真的封赏给我家。至于王家,唉,真是一言难尽。”

  这时魏夫人却开口淡淡地说道:“‘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孰能有馀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秋儿你家在夏口年年都要填补大把钱财,既然王家要赠予铜钱你收下便是。”而后又对曹奂道:“王爷前几日不是还说有话要让秋儿带给师兄么?”

  陈留王听罢忙应喏,写了张字条封入竹筒交予刘秋道:“这竹筒你且带着,他日若见到你师父交给他便是。”

  接着魏夫人又说道:“秋儿,我在王府已逗留数载,过段时间应该会到四方云游,可能我们很难再见面了。”

  刘秋听罢失声道:“什么,难道以后晚生不能再见师姑了吗?”

  师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刘秋这边也不便多问,既然事已问妥就只得原路返回山阳。

  既然魏夫人让刘秋放心南下,刘家父子也就不做他想,于是收拾行李准备和王敦同行。看来这四处奔波的生涯是要一直持续下去了。

  王戎早已差人先行送信到顾家将王刘二人来访之事予以说明,待到二人乘船抵达吴县,顾家一众人等都已在大门迎接。见到刘秋,顾荣更是上前深施一礼道:“上次公子莅临,照顾多有不周,还望公子谅解。今诸位大驾光临,足以令寒舍蓬荜生辉。”

  刘秋忙与顾荣客套一番,又把王敦介绍给大家认识。众人见这新驸马样貌英武、一表人才自然满心喜欢,又知他此次实际是代表王家,故招待格外殷勤。一干人等入府内落座,顾荣又把其他客人介绍给刘秋和王敦,大概也是得知王家有意举荐的消息,这次华亭陆家的陆机、陆云亦有前来。

  刘秋早先在孙秀处闻得二陆大名,便刻意打量了一番,只见这陆机年纪不足三十,身高七尺有余,一副剑眉颇有些英气,席间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总令人不自觉想起其祖陆逊和其父陆抗这些江东英雄。而其弟陆云身形则较其兄矮小了些,身材纤细白净,说起话来文雅许多,除了身高外看起来反倒更像王衍许多。这时席间已奉上茗粥,顾荣便对王敦道:“驸马,这是江南特有的茶粥,前次刘公子已经试过,不知道您吃不吃得惯。”

  王敦将粥碗举到面前先闻了闻,只觉一股清香袭来,试了一口只觉满嘴苦涩,又不好当着众人面吐出来,只好强咽下去。这一口下去,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用,只吵着似树叶一样难以下咽。顾荣微微一笑,命人换了碗水给王敦,便说道:“此水取自无锡历山,亦是刚才烹煮茗粥之水,驸马可一试。”

  王敦饮了一口,果然甘爽,于是只好笑道:“看来我这北人是饮不来这里的好东西了。”随即放下碗,向顾荣问起这陆氏兄弟来,“此次我与刘公子南来,本是奉了族兄王戎之托代朝廷选拔贤能。久闻江左人杰辈出,今日幸逢得见,不知可否即席作文章诗歌,也好让我等见识一下。”

  顾荣似乎早知道王敦有此一说,于是望向陆氏兄弟说道:“士衡、士龙,驸马爷的考题来了,现下我等就看你们二人了。”

  谁知道这边陆云用他纤细的嗓音向其兄抱拳道:“有兄台在,弟就不献丑了。”

  陆机哈哈一笑,缓缓举起手中青瓷茶碗,便已有文章,“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行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

  刘秋听罢,举起茶碗赞道:“士衡才思敏捷,声音铿锵,字字珠玑,在下拜服。”

  陆机吟罢,又饮了碗中之茶,便对陆云说道:“你我兄弟赋闲已久,今天这样的机会贤弟怎好偷懒,为兄已作榜样,弟可作诗一篇方不负驸马千里南来之邀。”

  陆云与其兄对视一笑,便缓缓吟道:“鸣鹤在阴,戢其左翼。肃雍和鸣,在川之域。假乐君子,祚尔明德。思乐重虚,归于其极。嗟我怀人,惟馨黍稷。”

  这次倒轮到王敦叫好了,要知道席间片刻即能做出如此诗赋远非常人所能及,于是叹道:“陆家兄弟果如伏波将军所言,诗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江左之才无出其右,在下今天有幸得以领教。”

  这边说着,顾荣已命人撤去各席茶盏,摆上宴席。席间除了历山的黄酒,还有都是江南各色菜肴,莼菜羹、拌藕丁、蒸鲈鱼还有熟制的米糕俱是南方特色之物,为免王敦吃不惯还另上了米酒和蒸好的猪肉。顾荣于是又唤出歌伎,抚琴弄笛很是惬意,这伎人又为南方女子,姿色甚是清丽,席间众人于是目不转睛,全盯在这几人身上。顾荣见状,便对陆机说道:“现在大家兴致正高,士衡可否再作一篇,为众人贺,也不辜负朝廷远道而来的贵客。”

  王敦亦在一旁附和道:“孔圣人云,余音绕梁可三月不知肉味,刚闻先生文章,这席间的肉味亦失色不少呢,还请不吝再作一篇。”

  陆机略为沉吟,于是又道:“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视周天嚷之际。何则?应事以精不以形,造物以神不以器。是以万邦凯乐,非悦钟鼓之娱;天下归仁,非感玉帛之惠。”

  王敦听罢,说道:“先生之见高远,对天下之事很有真知灼见,若圣上闻之必如获至宝,吾愿在族兄面前为先生进言,必不使公埋没在这江左之地。”

  刘秋听罢,心想陆家兄弟怎能撇下陆云而让陆机独往,于是便道:“适才闻士龙以鸣鹤为诗,甚妙。不知可否以此为题,再做一首?”

  陆云听罢,思索片刻,便道:“鸣鹤在阴,载好其声。渐陆仪羽,遵渚回泾。假乐君子,祚之笃生。德耀有穆,如瑶如琼。视流濯发,灭景遗缨。安得风云,雨尔北冥。嗟我怀人,惟用伤情。”

  言罢,席中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王敦亦击节叹道:“‘安得风云,雨尔北冥。’我必使君得以在洛都起雨!”

  顾荣这边顿时心领神会,对陆氏兄弟道:“驸马既对二位公子青眼有加,你兄弟倒应该敬驸马一杯。”

  于是,陆机陆云兄弟二人纷纷起身竟相向王敦敬酒,一轮完毕,二人又轮番向刘秋敬酒。几轮下来陆家兄弟不胜酒力,都伏在案上昏睡不起。顾荣于是一边命仆人把兄弟拉到偏厅喂醒酒汤,一边又命几名歌伎扶刘王二人到安排好的别院休息。

  前一晚众人喝得尽兴,刘秋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到了客厅,顾荣和陆氏兄弟正在喝茗粥,看来王敦昨夜宿醉还尚未起床。只见陆云问顾荣道:“顾公觉得当今谁的文章可称奇绝?”

  顾荣略思片刻,说道:“以吾拙见,今世文章当以左思的《三都赋》最为著名,且不说因其这三篇文章导致洛阳纸贵,更让同样在写魏蜀吴三都赋的令兄看过后烧掉了手稿,以士衡之才能做到这一地步的想来也只有左思了。”

  这时一旁陆机却道:“顾公非也,《三都赋》确实乃不可多得的上乘佳作,也能够一时名满京城,但左思佳作尚少,此外多少还出于其妹嫁作皇妃之功,若论文章功力我倒觉得另有一人可让左太冲望尘莫及。”

  这时刘秋一旁接道:“士衡所说的可是荥阳潘安否?”

  陆机抬头一看是刘秋,于是施礼道:“正是。其年青时所作《籍田赋》即一鸣惊人,既有‘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生于轻幰兮,纤埃起于朱轮。’这样的华美辞藻,也有‘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这样发人深省的词句。不过他年青时为一代美男,倾倒无数妇人,以致他驾车走在当街之上连老妇人都要往他车里扔水果,每次都要载满满一车路上爱慕之人投掷的水果回家,才有掷果盈车这样的美谈。”

  这时一旁陆云又说道:“只是其仕途不顺,如今人已中年仍屡屡碰壁,所以其后才作《秋兴赋》,其中语句甚是悲凉,‘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

  一旁顾荣叹道:“‘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感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仕途久不顺畅,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是当初那个青年才俊,保存着当县令时‘河阳一县花’那样的心境。”

  顾荣说罢,众人一时默然,只听门外一人朗声道:“依我看,潘安虽有才情,但亦失之于用情过多过滥,这样一旦失势便易因心境不佳而不能自已,久而久之则可能性情大变而误入歧途。”

  众人转过头来一看,正是刚刚起床的王敦,只见他一边进来一边正扣着衣服。王敦随后话锋一转,“士衡之才并不在潘安之下,若能善加利用定能超越这桃花县令。”

  众人于是邀王敦一同入席,陆机从旁道:“刚才驸马提到才情,窃以为若论及此,非汝兄濬冲莫属。他年少成名,亦早早被嵇康看中成为忘年之交,并与阮籍、山涛齐名成为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一员,无论品评古籍还是识人断物都远超常人。当年钟会受晋文帝之命伐蜀,乃兄在其出征前便引用道家的‘为而不恃’断言钟会伐蜀并不难,但保持成功就很难。而后令兄又以武功闻名,从建威将军一路升迁至光禄勋,贵为九卿,可谓文武双全。”

  王敦听罢,欣然道:“濬冲乃是我人生楷模,他虽为我族兄,但年长我三十余岁,我一直把他当作父兄一般尊重呢。”

  说罢王敦露出心驰神往之色,陆云于是又说道:“如今汝家可谓人才辈出,乃兄夷甫亦在军中效力,但其长于清谈,尤擅正史玄学,其人清雅,早为一众士人领袖,文武之长有直追濬冲大人之势呢。”

  王敦于是应道:“士龙所言不虚,夷甫亦长我十岁,其才又为我所折服,故我平日也是父兄待之。在我家这两个长兄面前我是永远抬不起头了,如今不过是侥幸成为驸马,但若论及成就则远远不能和他二人相较。”

  这时顾荣又道:“今早我与陆家兄弟已商议妥当,后面由他二人与驸马一同北上赴洛,不知驸马觉得妥当否?”

  王敦喝了盏水,缓缓说道:“如此甚好,只是如今伏波将军和我两位族兄在武昌寻到一位远行南海的商人,又与洛阳诸多富户共托他置办了两船货物,正等着我与刘公子一同前去交割押船而还。诸公久居江左,不像我等对江海之事生疏,不知对这水上的贸易可否提供些便利呢?”

  王敦这话一语双关,既可理解成向顾陆二家询问能否在南海的贸易上提供帮助,也可理解成询问能否为这次王敦的押船行动提供帮助。顾荣也听出其中的厉害,只好让仆人上来为大家添水以此拖延时间,随后又命人取了几碟点心给刚起来的王、刘二人充饥,两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确实还没吃早饭,也没客气,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顾荣咪着眼睛看着两人,心中已有了主意,于是便说:“此时虽天色已凉,江水已退,但从此地逆流而上武昌仍有千里,我可助二位在此找艘好船再包一船老练的船工,保得两位此去一帆风顺。”

  顾荣这忙帮得和没帮没什么两样,让王敦听得大为不快,“既如此,敢问我等顺江而下返回洛阳时是否要绕路南来接诸位一道返回呢?”

  顾荣喝了口茶粥,说道:“今早我和陆家兄弟已商量好,我这边家中事务繁杂,这次就只有他兄弟二人一道北上。”

  陆机见二人话风有变,忙圆场道:“我与士龙在此等候驸马和刘公子就是,返程如有不便,我们也可独自北行。”

  这几句所谓不痛不痒的圆场反倒让王敦光火起来,“那就等我和刘公子取了货船再说好了。”说罢离席拂袖而去。

  此时虽已近中午,但大家都没了吃饭的兴致,众人于是散去,顾荣又安排后厨给王刘二人做好上等饭菜送到所居别院。

  这样几日下来,王敦都对顾家不理不睬,但双方也就这样彼此僵持。刘秋陪着整日闲着,总觉无趣,忽又想起上次来时湖中小岛上的云儿来,于是找个下午,出了顾府依旧如当年一般找条小舟向小岛划来。

  此时尚在秋季,岸边的芦苇还是绿绿的一片,草丛中隐约能听到蛙鸣。刘秋拨开密实的水草一点点向小岛靠近,依旧在岸边把小船系在石头上,一步步挪向岛中云儿的茅屋。大概许久没有修葺,屋顶已经有些许破落,拉开木门,里面的东西仍在,不过积了层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好久没有人来光顾。不过草席旁的陶盆里刘秋找到了烧剩的艾草和蒿草,这让他多少有些兴奋,上次分别是在冬季,再有烧艾驱蚊显然后来他又回来过。刘秋出来又向岛上其他方向望了望,许久也没见一个人影,料定这次不可能再见到云儿了,只好悻悻地返回顾府。

  王敦冲着伺候在身边的顾家仆人发了几日脾气,骂得大家都不敢见他,后面又独自在别院中生了些日子的闷气,最后还是同行的王家仆人提醒他注意日子,不可停留过久,这才带上刘秋乘船逆江而去。

  南方与北方不同,任何季节都可能进入连绵的雨季,甚至一个月都见不到太阳。两人自从上船以来天上就阴云密布,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二人沿长江西行月余,江面上始终灰蒙蒙一片,绵绵细雨一直没停。水面上也没什么风,逆水行船相当吃力,按现在的样子恐怕再有一月才能到武昌。舱内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让人很是难过,两人干脆披了蓑衣戴上斗笠坐在船头望着这烟雨迷蒙的水墨江景。

  这天,刘秋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该死的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忽然蓦地发现空中一个白点向这边飞来。很快这白点在细雨中越来越大,渐渐地能看出是一只白色的大鸟。这鸟在船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冲着船头鸣叫几声,然后落在船舱顶上。两人这时才依稀打量出这是一只巨大的白鹤,足足有一人高。这鸟儿与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又飞到船头,停在刘秋一旁,嘴里吐下一支小小的竹筒。刘秋看着这鹤,忽地失声道:“这不是师父身边的那只白鹤吗?”

  王敦听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盯着白鹤说:“什么?!”

  刘秋顾不上理他,连忙捡起船板上的小竹筒,这鹤则抖了抖翅膀,鸣叫两声便飞离甲板,重新消失在铅色的天空中。看着渐渐消失的白鹤,刘秋转身回到舱内,王敦则寸步不离的跟了进去。到了里面,刘秋脱了蓑衣和斗笠,摸出舱内的油灯,擦了下火石点亮,又用衣衫擦干竹筒上面的雨水,拧开筒盖,现出一张小纸条来,上面只有几个字“庐山湖上见”。

  一旁的王敦猜道:“莫不是天师的口信?”

  刘秋随手收起纸条塞入上衣答道:“正是,还约我到庐山去见他。”

  王敦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了看刘秋,说道:“那我们到了武昌靠岸后同去可好?”

  刘秋略为思考了片刻,说道:“那我们就先到岸上和交货的商人打个招呼再去,以免他们等得太久”。说完吹便灭油灯,再度走出满是潮湿的船舱。

  两人到达鄂县时天已经放晴,一轮红日高挂空中,聚集各处的水汽正渐渐散去,浑身上下紧贴着的衣服也开始变得干爽起来。江边停靠了足有七八十艘二三层的大船,小船则更是不计其数,低空中游荡着无数的白鹭和江鸥,盘旋在渔船周围。王敦按照约定找到江边一艘挂着三面黑色三角旗子的商船,和船上伙计打了声招呼请船主相见。不一会只见一个蓝色眼珠褐色头发高鼻梁的波斯人来到面前,而他后面跟着的竟是东宫舍人诸葛京。

  原来上次在王家宴饮之后,太子妃就让他代表自己南下武昌和王敦、刘秋一同验货押船。诸葛京从洛阳陆路南下襄阳,又转走水路沿汉水顺江而下再抵武昌,故而比王、刘二人逆江而来快捷许多,虽比他们晚出发些日子,竟已在此等候月余方才等到。刘秋和王敦原来还想贾妃怎么这样放心让王戎派人押货,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太子妃和王戎各派人前来共同接货。胡商指了江面上的两只三桅大船给王、刘二人看,说那便是王、孙两家定好的货物。王敦此时正急着陪刘秋去见张天师这个传说中神秘的大人物,也就顾不得多陪下来讲话,只留下王家随船而来的家仆帮忙陪着波斯商人一同照看,便要去城中。诸葛京在码头上这段时间已待得烦闷,见他们到来就一定要一同跟着,王戎想着好歹有一干王家的亲信留在江边盯着船,就同他一道去城内买了马,而后找家旅店宿下准备进山。

  在江面摇晃了十余日,三人终于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一大早天色还黑着便打点好行李退房出城,找了艘大船载着人和马匹渡江顺流东去,靠岸后才顺着山路一直向南而来。当年刘秋随张天师初到南方时曾在庐山结庐清修两年,故而对庐山线路颇为熟悉,领着王敦沿旧路便直向深山中行去。

  二人在山林中穿行一日,第二日终于在密林中望见了如镜面般的一池湖水。此时刚入初冬,林中都已被染成红黄之色,湖面平静无波,在暖阳的照射下升起丝丝缕缕的雾气,一路循着岸边走去,便现出一座亭来。这边王敦和诸葛京还未看清亭中之人,就被刘秋小声叫住,只能看着他一人独自向隐隐的雾气中走去。

  走到亭边,刘秋倒身向里面的老者拜去,问了声“师父好”。雾气中随即现出一粗布白衣老者,须发亦皆白色,头顶别了根木簪,脚踏一双草鞋,正是大名鼎鼎的张天师。天师让刘秋起身,缓缓说道:“秋儿,这次让你受累,绕了许多山路来看我。”

  刘秋忙回道:“师傅凡有吩咐徒儿之事但说就是。”

  天师点了点头,伸手拉开刘秋的胳膊,仔细端详着这个已从当年的翩翩少年长大成人的爱徒,“徒儿,你下山也已有七八年,这些年过得可还好么?”

  被师父这样一问,刘秋顿觉百感交集,随即把这些年的经历和师父简单讲了一遍,又说明了这次上山的原因,而后抱在师父身上道:“自徒儿下山以来,不时周旋在这世俗功利之间,总不如山上来得自在。”

  天师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看来你还能坚持操守,维护师门清誉,你做得很好。”随后又拉开他,让其坐在身边,轻摁着刘秋的手说道:“世俗毕竟不比山上,你不可能做得到每件事都能够坚持原则,所以才要你坚持正道,而忽略一些细节上的缺失。人无完人,如果凡事都要做到完美或无可指摘,那为师便不放你下山了。山下花花世界本就是个大染缸,能混迹其中总要披上几分颜色,但若能谨守初心,即使发肤虽染也可超凡入圣,这山下的修行甚至可远超过山中一世。相反,那些外表看上去光洁无可指摘的,内心反倒并非同样纯一。”

  听到此处,刘秋有些惊呆,他看着师父一时说不出话来。师父继续说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嵇康等人为了躲避世俗的昏暗曾隐居山水,可是最后七人的结局并非如当初一样看上去一致,有人被朝廷杀头,有人落魄于街头,有人隐匿不见,也有人最后却身居高位,最初的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又有何用?”

  刘秋似乎明白了些师父的用意,于是问道:“师父是要我不必在意言语和外在的名声,而用行动沿着大道前行吗?”

  师父这边哈哈大笑道:“秋儿,看来你的确长大成人了。世上之事当然要顺势而为,毕竟天意不可违;但却又不能完全随波逐流,与时势沉沦,境遇再差也还是要守住正道。”

  刘秋突然想起临行前曹奂嘱托之事,于是从怀中取出封好的竹筒呈予天师说道:“此信为陈留王所托,请师父过目。”

  拆开竹筒,里面只是一张字条,寥寥数语。天师看罢微微一笑,便又把纸条收好封起。随后又道:“你那两位朋友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吧。”于是便向亭外朗声道:“二位久等了,可过来一叙。”

  这声音如洪钟一般在空中回荡,引得刘秋也循声望去,这时才发现湖面的雾气已经散去,而王敦和诸葛京正沿着湖岸一路小跑向这边而来。及至近前,两人都忙给这位被传颂已久却难得一见的世外高人下拜致礼。

  天师让他们起身,而后说道:“有劳两位跑了上百里路来深山中看我。”

  王敦忙恭敬地回道:“能见到天师真容才是弟子的荣幸,哪怕是多跑几百里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师听了捋着胡须笑道:“许多年前我见到濬冲时他还正当壮年,远不像现在这般垂垂老矣,那时夷甫还是个每日只顾背诵诗书、引经据典的孩子。如今你年已弱冠,不知今后会不会和他们一样。”

  王敦见张天师提起自己的族兄,心下甚是欣喜,“我自小就以两位族兄为楷模勤加学习,若将来有些许像他们便已知足了。”

  张天师没再答他,而是转身对诸葛京道:“当年你先祖孔明德耀蜀中,如今在洛阳为太子做事也算得上他身边红人,这地位怕是要追上先人了。”

  诸葛京便拜道:“天师这话说得在下汗颜,京中规矩众多、做事拘谨,何况在太子身边平日里更是时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至于和先祖相比,在下只有汗颜。”

  天师微微笑道:“你我还算有些缘分,将来如果心下烦闷可来找我。”

  诸葛京讶然道:“天师明察,不是在下不愿求见,只是洛阳距此超过千里,到时若想寻得仙师如何做到?”

  此时一声鹤唳,水边飞来那只送信的白鹤,徐徐在几丈外落下。天师也不答他,而是对刘秋说道:“秋儿,此鹤曾伴你在山上修行十年,它对我几处的修行之所非常熟悉,如今为师便将它送与你,只需召唤便会飞到身旁,到时可让它传信与我,诸葛若要见我也可让秋儿帮忙传递消息。洛阳虽到此千里,不过时候一到,我们总会相见。”

  诸葛京于是再拜。旁边王敦却说道:“请问仙人,不知以后我是否还有机缘再得观瞻仙师尊容。”

  张天师哈哈笑道:“琅琊王氏平日信奉道法,恭敬勤勉,心中有就好,见与不见不必强求。如今你两个族兄都身居显宦,终日为国事奔波,哪里会有功夫于千里之外来寻我这白发老人,处仲日后前程似锦,怕是也会和两位兄长般无暇来这偏僻的深山中访道求仙。”

  王敦细细琢磨了一下天师这番话才说道:“仙人既如此说,弟子倒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将来若官居高位自是件好事,但若再见不到天师又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天师又道:“大概这就是世事难以两全吧。”随后又对诸葛京道:“诸葛今次既是押船,可带了什么防身之物?”

  诸葛京忙解下身上佩剑,呈给张天师道:“回天师,这次贾妃只是让我随船回京,帮忙照应着,押船自然有二位公子和王家的家丁。不过我还是带了祖传宝剑防身,请天师过目。”

  天师接过那剑,从剑鞘中拔出,日光下顿时现出道道华光,再细看去,只见通体乃精铁打造,做工精致,剑末刻着“章武”二字,于是对诸葛京说道:“这当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传下的章武剑,当年昭烈皇帝刘备所造蜀主八剑中的一把,如今佩在身旁,应该可以当些事的。”说完就把剑还给诸葛京。

  王敦不由伸过头去惊讶地看着那把剑,“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把稀罕的宝贝。”

  诸葛京忙说道:“不过就是把寻常的精铁剑,先人已去,空留下些名号而已。”

  张天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对几人说道:“今日见得大家也算一场机缘,既然远处还有船要押,我就不留几位。秋儿,你帮为师好好待这两位。”

  刘秋忙应下,带着二人退出湖边。

  待三人回到鄂县,先码头边上搞了点吃的,便沿着岸边按着上次的记忆找到了那两条波斯商人交货的大船。三人不在的这段时间王家的带来的管家已清对过册上的货物,不过王敦还是想欣赏下那些贵重的宝贝。

  为掩人耳目,这两条船并未选用那种江面上三层的大船,而是很常见的二层中等船只,但却用了三条船帆保证强大的动力使船只往来江上有足够的航速。上得第一条船来,波斯人带着他们进入货舱,随手掀开盖在上面的盖布,只见满是整支的灰褐色犀角和硕大的白色象牙。刘秋心想,便是这一层,已足够他家受用一世了。王敦伸手抚摸着这些还未经雕琢的宝贝,显得有些爱不释手。这胡商却从一个角落里拣起一件东西递到他手里,王敦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件灰白色的犀角。波斯人用他那有些蹩脚的汉话说道:“这是我按贾妃要求特意从大秦寻来的稀罕之物,价值连城,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南海诸国虽产犀角,但都是灰褐色,即使波斯人从更远处所贩,灰白色犀角也极为罕见,王敦不由得上下其手,连话也没有一句,过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跟着波斯人上了二层。

  二层上都是珍珠、白玉、翡翠、玳瑁等物,多是从南海或波斯等地取得。胡商将王敦拉到一旁,掀开一大箱子,只见里面全是琉璃器物,红黄蓝绿各色皆有,碗盏杯盘不一而足,且都晶莹透亮。这边王敦看得早已如醉如痴,胡商又拉他到一旁,只见是几扇琉璃屏风多黄绿之色,亦有无色半透明的,上面多用各色花卉、麒麟、凤凰等仙草神兽,所占地方之大比先前在王老板的仓库里看到的王恺那件屏风还要大许多。王敦用手一遍遍一点点地轻抚着上面的纹饰,最后还是刘秋提醒才想起还有另一船货物。

  几人于是来到另一艘船上,刚一进船就闻到一阵香气袭来,胡商对王敦道:“想必驸马也不必看了,这里都是些胡椒、花椒等物,随便启封容易受潮变质。”

  一旁的管家也说确实核对过,王敦便上来到二层。波斯人打开箱子,只见里面现出一座座珊瑚,有白色、蓝色、黑色和少量红色,多有二尺之高。王刘二人这一上午见识了各色宝物,开始有点不以为然,王敦便说道:“我现在更想知道另一边那些大箱子里装了些什么能让我们开眼的好东西。”

  这商人大笑道:“驸马果然好眼力。”

  于是走过去打开一旁的大箱子,里面竟然全是三四尺高火红色的珊瑚,被舱外的光线一照,衬得舱内一片火红。胡商走过来手扶前胸深施一礼,对王敦说道:“这红色珊瑚也被称作火树,是权力和富贵的象征,愿太子妃、王大人和驸马富贵绵长。”

  王敦这时才从愣神中缓了过来,还礼道:“也祝你财源滚滚。”

  胡商伸出一只手指道:“啊,借您吉言,上次王大人派人送来的丝绸、瓷器和黄纸已经让我狠赚了一笔。”

  王敦于是平复了心绪,和一众人返出舱外。胡商见交易已经达成,也就急着乘船南返,毕竟前几天的庐山之行已经让他耽搁太久。王敦也算是基本完成一多半的任务,剩下只要顺江而下返回洛阳就能大功告成。王敦于是心情大好,让管家到城内买了两大桌酒席和十几壶好酒,又叫上两船的船工,一众人大吃了一个下午才算罢休。看看天色将暮,王敦也不愿意在这天寒水冷的岸边泊着,就让船工开船,顺着江面向下游驶去。

  这些船工本是王敦他们来时从洛阳带来,多是常年在北方运河上帮王家转运粮食布匹的长工,只有几个人是临时找的常跑南方江淮水路的老手。这数月来他们一直吃住在船上,这时方才发挥出作用。王敦与刘秋、诸葛京这时已完全放下负担,每日只管吃吃喝喝,坐在船头看看风景。刘秋想起尚在江左的陆氏兄弟,便问是否要顺路接他二人,王敦以船上货物太过贵重、不便再耽搁为由拒绝了,又说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便会自行北上。刘秋明白王敦是为了这次吴郡之行一无所获而气恼,故而对陆家兄弟北上赴洛置之不理。

  武昌到江都虽有千里之遥,但顺江而下毕竟飞快,即使为了行船稳妥刻意压低航速,不过两三日时间便已抵达江都上游百里外的建邺。这晚三人格外高兴,转入运河不远就是北人相对较为熟悉的淮水,水势也远比长江上要平稳许多,如果顺利的话,几乎可以肯定能在洛阳过年。王敦、刘秋和诸葛京便取了几壶酒来,又让船工搞了几个下酒菜,于是推杯换盏在舱内喝了起来。

  三人喝得尽兴,不知不觉间已到半夜,酒劲也渐渐上来。刘秋平日虽然比较克制,但今日不知怎的,酒没喝多少却很快便觉有些上头,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也许是太过高兴,不知不觉间多喝了几杯的缘故,再看旁边的诸葛京,显然比刘秋更是不济,头用胳膊扶着仍不住地点头,王敦虽稍好,舌头也已明显地打了卷。三人酒劲正酣之际,隐隐约约听到巡夜的船工喊到:“有船向我们靠过来了。”

  随后几人就体力不支,先后醉倒在桌子上。不知过了多久,刘秋昏沉中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捆绑住,勉强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只见一旁王敦和诸葛京也被捆着,随后就听见扑通扑通有人落水的声音。刘秋暗暗发了身冷汗,心想坏了,难道船被劫了?不过架不住眼皮实在太沉,马上又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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