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幕 初至
等乐远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水潭之中。潭中水清澈得令人发指，要不是阳光在水底投下波纹光影，真会让人以为这潭中空无一物。
水潭不大，若要在里面游泳，大约一息就能游上个来回。此时他像块抹布一样被搭在水潭边缘，只有一颗脑袋露出水面。
他扑腾了两下，湿淋淋地从水潭里站起来。水只到腰际，冰冷刺骨，但筋骨并不觉得僵硬，甚至连身上的伤痛疲累也好了大半。
乐远翼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和胸口，肩膀上的伤褪得只剩下一道浅色疤痕，而胸口原本的贯穿伤处，只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粉色凹痕，有些痒。
他觉得神奇，更想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左右看看，池边居然没有自己的衣服，他被孤零零晾在这水潭里，万一有人来了，清澈的潭水连遮羞都不能。
横竖都是羞，他几乎没怎么犹豫，赤条条地就上了岸，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惊扰了岸上蹲在石头上打盹的一只大肥猫，那猫看了他一眼，扭身跑了。
岸边有一条幽径不知通往何处，他一边沿着小路走，一边折了叶子挡住要害部位，免得被救了他的人看到，要被打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上都没看到人影，直到他摘的叶子足够多到给自己重新编一套衣服，这曲曲折折的小径才算走到头。
尽头处有一方矮墙，墙上披挂着厚厚一层爬墙虎，墙角有青苔若干，看上去已经有很久无人到访了。矮墙在小径尽头处开了道月亮门，此时从月亮门后传出说话声。
乐远翼不假思索将身形隐在灌木丛中，屏息去听墙另一头的对话。
那一头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道：“他在里面躺了一天一夜了，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不见掌门来见他？”
男孩子的声音回答她：“掌门在闭关，不便出面。”
女孩子又道：“那掌门让你来看顾他，可有说些别的？”
男孩子奇道：“什么别的？”
“哎，可长点心吧。”女孩子道，“他再怎么说也是鸣虚剑宗的人，学的是他们使剑的套路，要修仙也跟我们不是一个法门，虽说遭此大难令人同情，但掌门要是收下他，难免要被人嚼舌根。”
“这我倒是没想到，掌门也没有另外交代，我不敢揣测掌门心意，但掌门一向心慈，说不定就真的收下了……”
“收下了才是一桩祸事呢！”女孩子压低声音。
“青山愚钝，请师姐明示。”
“自己想！师姐的脑子不是你的脑子，遇事你得自己多琢磨几下！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好了要去跟洛妹妹讨花样子，等明年入门弟子就能穿上新衣裳了。”
“那我去看看那孩子醒了没有。”
“去吧，他要是没醒，你也记得要把他捞出来，花荫冷泉泡久了就跟寻常泉水没有两样，该上药的还是得老老实实上药才是。”
“我都知道，师姐放心吧。”
女孩子又絮絮叨叨叮嘱了一些照顾伤患的事情，等男孩子一一应下，才小跑着离开了。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乐远翼早已悄悄遁远，此时才装作刚刚走到这里的样子，穿花过柳而来。他拂开垂到脸上的柳枝，远远见到了之前说话的男孩子。
他看上去比乐远翼大了几岁，已是少年身形，着一身青衫，翠绿的颜色与一院深浅绿意相融，黑发盘起，以桃枝为簪，落一缕垂下。他生得清秀，五官端正并不出众，却因时常噙着笑意，给人温和可亲之感。
乐远翼学着师兄师姐的样子，抱拳道：“在下乐远翼，多谢小哥哥救命之恩。”
那人有些意外，迅速打量了一下乐远翼身上不伦不类的树叶衣服，随即还礼道：“在下平青山，五泉派大弟子，救了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们掌门。掌门现在不便见客，吩咐我，要是你醒了，就带你去客房。我……不曾料到你没有衣服，还要委屈你随我多走几步了。”
说着，他解下自己身上长衫，俯身披到乐远翼肩头，自己只留了雪白中衣。那长衫几乎及地，将他整个裹了进去。平青山半跪下来替他系好带子，暗中责怪自己，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光着脚，穿着树叶跑出来，若是被师姐看见了，自己定会被骂死，于是这时候开始庆幸师姐早走一步了。
这么想着，他又看了一眼乐远翼的赤脚，长眉微皱，道了声失礼，直接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乐远翼只觉得这小兄弟很是好玩，特别是看到自己穿着树叶的表情，更加好玩，可惜自己不会画画，否则定要画下来留作纪念。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小小的身子窝在平青山怀里，一本正经道：“我记得我被一个怪人救了，那就是你们掌门？”
“怪人？”平青山摇头，“我们掌门哪里像个怪人？你怕是看岔了。鸣虚……那天掌门亲自出手，只带回了你一个，我也不知当日是什么情状，若有什么想问的，等我们掌门出关再说。”
说着，他想起师姐的叮嘱，说乐远翼师门遭屠，如果没有人及时开导，怕是会落下心魔，于是继续道：“虽不知你能在五泉派待多久，但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讲，掌门常教导，行善亦是助己，若要在修仙一途上走得长远，必须相互扶持。门中的兄弟姐妹都是和蔼可亲之人，若你一时寻不到我，向他们求助也是一样的。”
乐远翼应下了，又道：“你很喜欢你们掌门。”
平青山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问道：“为什么这样讲？”
“你说了三句话，每句里都有掌门。”乐远翼抬头看他的下巴，“是也不是？”
平青山似乎还想挣扎，但最终还是觉得跟这么小的孩子争，会显得自己也很小孩子气，于是道：“我们五泉派，没有一人不喜欢掌门。”
“你们掌门这么好？”
说起掌门，平青山的话就更多了：“掌门仁慈高义，修为了得，在各仙门之中是少有的没有门派偏见的掌门，不问资质，广纳孤儿，令我等流离失所之人有安身立命之地，不仅授予修仙问道之法，还教导我们读书识字，与做人的道理，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乐远翼听他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头子形象，心里总想去拔一拔他的胡须，不由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们掌门？”
“少则半月，再长的我也不知了。掌门没有吩咐下来，你只安心住下便是。”
忽然有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响起：“平师兄，这个小哥哥是谁？”
平青山驻足，他侧头望向从一边树后走出的小孩子：“是掌门带回来的。这个时辰为什么不去做功课？莫要贪玩。”
小孩子撇了撇嘴：“洛师姐说要试鞋样子，把先生叫走了。”
平青山无奈笑道：“做个花样也这么兴师动众，你去吧。”
小孩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风风火火跑远了。
乐远翼缩在他怀里听他们说话，一对眼珠不安分地乱转，在他们说话的空隙里，忽然瞥到房顶上蹲着一只好肥的大灰猫。那只猫团在那里浑似一堆肉球，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屁股，也不知抓不抓得到老鼠，可不正是他在潭水边看到的那只！
这猫看着肥，跑得还挺快。他这么想着，就问道：“那只猫是谁养的？”
平青山答道：“那是掌门的爱宠，名唤汤圆。”
乐远翼顿时瞪圆了眼睛，在他心里，给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怀里，又加上了一只圆溜溜的大肥猫。
平青山见他遭遇不幸，却依旧是孩童心性，还有空关注别的事物，心下欣慰不少，逗他道：“虽说是掌门的猫，弟子们却是人人都可去亲近的，因此才被喂得这样胖，你若是闲极无聊，也可找它玩耍。汤圆只吃鲜鱼肉，喂食时要剔刺去头尾，喝的水要是温水，须得拿器皿捧到它面前才喝。”
乐远翼心下顿时觉得这猫好生娇贵，但转念一想，一代掌门的仙宠，要是没有点脾气，反而与寻常野猫野狗没有分别，横竖有人宠着它，挑剔一点反而可爱。
于是不以为怪，点头道：“我记住了。”念及居然没有人宠自己，觉得自己过得还没有一只猫好，但因已经习惯了，也并不十分在意。
平青山原以为这孩子要跟别的仙门弟子一样，嫌弃这猫作怪，没想到他云淡风轻，既不大惊小怪，也不故意迎合，这倒是适合修仙的性子，即使少许童心未泯也不是坏事，因此暗中高看他几分。原本平青山还烦恼若是他醒来后大哭大闹，或者要去报仇该怎么劝阻，没想到他或许是被新环境吸引，又或许是刻意遗忘，竟表现得十分正常，这倒让准备了一大堆说辞的平青山无从下手。
他哪里猜想得到，乐远翼还不曾料到自己师门已被屠戮殆尽？
乐远翼可不知道平青山的考量和评估，他见这一路走来，皆是矮墙与爬山虎，青瓦白墙的矮屋干净精巧，由一个个院落隔开。院落之间的小径弯弯绕绕，有的院落种满翠竹，有的则干脆开辟了好大一块池塘，偶尔有几个是一片荒地，甚至有一座院落里晾了一块画了地图的床单。那惹祸的弟子心知丢人，床单遮遮掩掩，藏在翠竹的影子里，可惜时运不济，他们来到院子里时恰逢一阵风来，将那床单高高扬起，才让这倒霉鬼画的地图落入平青山眼中。
平青山看到那块床单之后，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已经将那个弟子记了名。
走过这么多院子，乐远翼的眼睛就没停过，五泉派的建筑风格跟鸣虚剑宗大有不同，鸣虚剑宗筑在山上，房屋多是依山而建，且楼阁高耸，大多是宏伟入云的建筑，肃穆庄严。五泉派的房屋却像是寻常人家的屋舍，带着一股清秀的小桥流水风韵。
更令他惊奇的是，没想到去一个地方要经过这么多弟子房，似乎这些弟子房四通八达，平时串门极为方便。相对的，要到达一个很远的地方，并无捷径可走，只能一个一个地穿过去。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要是有急事，也这样慢慢走吗？”
平青山答道：“不。若是实在要紧的事情，可以翻墙而不被责骂。”
乐远翼看了一眼矮矮的围墙，心下大惊，怪不得觉得这墙矮得出奇，原来是用来翻的吗！更难得的是墙面雪白，全无半分脚印，才让人联想不到这一点。
他喜欢！
平青山哪里猜不到这孩子在盘算些什么，只作不知：“你的房间在这里，附近都是五泉派弟子，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只是一条，不能靠近那边。”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给他看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平平无奇，还是跟来时一模一样的有许多院落，乐远翼感觉自己已经迷路了。
“我若是不小心跑进去了该怎么办？”乐远翼完全是一副要到处乱跑的架势。
“那里是掌门闭关之地，你若是走着走着发现没有了人迹，便回头不要再往前便是。不过掌门闭关时会在门上封上禁制，轻易不能打开。”
“好的。”这个说明就简单易懂多了，乐远翼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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