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口中长安
裴长宁与他对视几息便收回视线，一边饮茶一边看其他景致。
此处是咸阳城内比较繁华的一段街市，又与桑海城不一样，裴长宁琢磨着可以趁着等李斯的这段时间将这条街一路吃过去。
片刻后，门被敲响，她以为是自己的菜好了，便直接应了声“进来”。
门被打开，露出青年灰色的衣摆，他背负长剑，手里提着酒壶，一身落拓布衣，染尽了人间烟火气。
是方才的那个人。
他并没有当即走入，而是拱手作揖，声音疏朗，“在下荆轲，裴姑娘有礼。”
荆轲？
裴长宁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昨日刚认识了秦王，今日就见到了未来会刺杀他的荆轲。
她整理好衣袂站起回了一礼，“万花谷裴长宁，有礼。”
荆轲靠在门框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久仰裴姑娘之名，今日得以在此相遇，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姑娘小酌几杯？”
这时给她送菜的伙计也端着菜品过来，裴长宁笑着引路，“久闻游侠荆轲之名，请。”
荆轲也不扭捏，一撩衣摆就在裴长宁对面落了座，给她倒了杯碧清的酒，“这是青梅酒，是我小师妹亲手酿的，入口甘甜不烈，后劲也不大。”
“多谢。”
荆轲作为游侠此前一直活跃在燕赵之地，这段时间才走得远了些，不过他到底是朋友多涉猎广，即使他与裴长宁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他也能够找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并与她相谈甚欢，根本不会冷场。
裴长宁不能不承认，荆轲真的有广交朋友的潜质。
两人一同用了午膳，得知二人皆是第一次来咸阳，便相约一同游玩。
回到盖聂府上时盖聂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廊下擦拭剑刃，听到脚步声便抬眼看过来，微微颔首，“回来了？”
裴长宁应了声“嗯”，将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递过去，靠着廊住坐下来，“你说的那家烧鸡店我去吃了，味道确实很不错。喏，我还带了一只回来给你。”
盖聂让人将烧鸡拿去厨房准备晚膳，而后归剑入鞘，将其放到一边，郑重道，“上次刺杀是太后的手笔，她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是以这几日长宁你需要小心。”
裴长宁对此并不意外，从她选择帮助嬴政开始就注定了咸阳中会有人对她下手，不过她并不担心，“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盖聂看着她淡定的表情，迟疑一番后，还是开口道，“长宁可以每日随我入宫，待我下了值便带你在城内走一走。”
他知道裴长宁内力深厚，一手点穴截脉之法无人能出其左右，但在他眼里裴长宁依旧是一个医者，若是面对一些训练有素的刺客伏击，怕是会吃亏。
裴长宁轻笑一声，“阿聂，你有看过我的轻功吗？”
话题转换的有些快，盖聂愣怔了一息才摇头，“未曾。”
裴长宁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掸了掸裙摆，“天色尚早，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在西斜的夕阳下出了门，裴长宁指着城外远山的轮廓，侧头对他笑了笑，“我们比一比如何？只可以用轻功，谁先到那座山的山顶谁就赢，输的人就要请对方吃西街口的煎饼。”
这样的比试带着些许孩童的玩闹，盖聂温和的笑了笑，并未拒绝，“好。”
傍晚的风带着些微醺的热度，盖聂与裴长宁对视一眼，同时掠出，速度快到在日光下只余飘摇的白影与紫影。
盖聂虽然主修剑术，但他其余各项也没有落下，足尖点着树梢而过，如白鹤展翅，起落间便掠过一大段距离。
裴长宁始终维持着平稳的速度向前，盖聂加速她便也加速，一直与他齐头并进，且内息不乱。
盖聂这时才侧头看着身侧的小姑娘，她随意的抬手握住翩翩落花，对他眨眨眼，唇角微扬，“我先走一步啦。”
说罢，她屈指将落花扔给他，而后一甩宽大的衣袖，银丝缠绕的轻纱扬起，她乌发上的银饰摇曳着。
盖聂下意识的抬手一抓，掌心落花柔软服帖，眼前荡开水墨般的气劲，似是一幅写意的泼墨画。
他只见裴长宁猛地拔地而起，裙摆上那一圈的碎花似是活了过来，在夕阳下舒展开花瓣，娇小的身影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足尖在半空轻轻一点，便如惊鸿般掠向远方。
二人的距离骤然间被拉开，盖聂当即提起追上去，却是只能看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飘摇紫裙。
盖聂目光动了动，算是明白了裴长宁的意思。
或许她不能正面战胜一些刺客，但只要她想跑，无人能够追上她。
除非遇上黑白玄翦那样能够用剑气锁住她所有退路的绝世高手，不然无人能够留下她。
盖聂细微的笑了笑，松开手掌，指间的那瓣落花随风而去。
到达峰顶之时裴长宁正坐在树上眺望城内，现在天色渐暗，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走的人，炊烟袅袅升起后便散开。
盖聂稳稳地落于树梢，披风带起一道蓝影，裴长宁看向他，递过去几个红润的小果子，“刚摘的，还挺甜。”
盖聂也不拒绝，在她身侧坐下后咬了一口果子，入口蜜一样的甜，微凉。
两人排排坐在树梢整齐的啃果子，倒也透露出几分和谐。
吃完几个果子，裴长宁才问他，“老师和我说，鬼谷弟子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你与你师弟出谷后分开后来到秦国，所以，你是选择辅佐秦王吗？”
她的语气听着很寻常，并没有别的深意，像是一家人一起吃饭间的闲聊。
盖聂看向远方沉沉的暮霭，缓缓道，“算是。”
裴长宁饶有兴致的看向他，“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问题盖聂还是第一次听到，毕竟嬴政贵为秦王，尽管他如今受制于人，但也是秦王，根本不会有人敢问他这个秦王的剑术老师这样的问题。
盖聂忍不住侧头看她，小姑娘面露好奇，看着就像是在说“西街口煎饼味道如何”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胆大。
他又开始感慨长宁的师长果然大意，这样明显没长大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放出来了。
他组织了一番措辞才道，“他是一个让我期待的人。”
“期待什么？”
裴长宁很好奇盖聂心中所愿是什么，这样一个纯粹的剑客，到底是什么样的期待才会愿意留在秦国做剑术老师。
盖聂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匮乏的语言很难形容出自己想要的愿景，沉吟少许才道，“期待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摩挲着手中的剑柄，面色恍然，“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世界，但我觉得他可以做到。”
裴长宁这才看到映在他眸底的灿烂红霞，如业火盛放，灼灼而燃。
她回头，看到了铺开了半边天的余晖，如红练铺陈，逶迤如她曾在七秀坊见过的最华丽的裙摆。
她忽然就笑了，“你会见到的。”
是笃定的语气。
盖聂诧异的看她，在她眼底看到了莫名的眷恋。
像是在……思念故乡。
裴长宁轻盈的落地，整理好衣袂，笑道，“好了，方才我赢了。”
盖聂跟着落于她身侧，抱着长剑看向城中，“现在过去还能赶在收摊前买到煎饼。”
两人对视一眼，不只是理解了什么，同时轻轻一笑，而后回到城中。
盖聂好歹在这里待了段时间，虽然他不重享乐，但情报还是足够的，他带着裴长宁去了西街买了煎饼。
两人并不急着回去，索性便沿着西街缓缓的走。
裴长宁心满意足的吃着煎饼，耳边是一声声吆喝，恍惚间竟让她不知身处何方。
盖聂抱剑守在她身侧，手里拎着给她买的其他零嘴，见她看过来，面露探寻，“长宁？”
裴长宁摇摇头，咽下口中煎饼，笑意盈盈道，“无事，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幼时的一些事。”
她放慢了脚步，“我们那边有一座城名长安，那里繁华如织，每到元夕或是新年皆有灯市，元夜万人空巷之际更是有酒千斗诗万章，关河天星倒悬之下有众多的文人侠客。”
“我二师兄阿麻吕经常带我去长安看他们斗诗，那些楼阁宫阙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裴长宁抬眼，吃下最后一口煎饼，叹息道，“可是，我已经许久没有回去看看了。”
盖聂神色稍稍动容，问她，“为何不回去？”
裴长宁弯眉，柔软的腮帮鼓起一块，“我……找不到路。”
盖聂：“……”
他被她这样理直气壮却又无法反驳的理由给逗的想笑，但见她确实思念家乡，便没有笑出来。
他不傻，所谓的找不到路，约莫是因为那个她口中繁华的城池已经没有了，乱世之中，一座池城的湮灭甚至不需要多久。
他涉猎广泛，可从未听过哪座城叫“长安”。
盖聂顿了顿，抬手覆上裴长宁的发顶，笨拙的宽慰她，“会找到的。”
她纯澈的目光中映出他的脸，他继续道，“你说的长安很好，会有的。”
裴长宁笑了。
盖聂也跟着弯唇，见有一缕鬓发黏在她嘴角，便替她勾出。
“长宁！”
不算陌生的声音传来，裴长宁转头，唇瓣擦过了少年微凉的指尖，二人皆是一愣。
盖聂想要收回手，但指尖上似乎还有柔软的触感，酥酥麻麻的，让他愣在了原地。
荆轲很快来到二人身前，见他们这番模样，本来快要出口的“你也来吃煎饼吗”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
“……那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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