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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三心烬不复燃


十五年光阴倏忽,又是一年夏日。

        “燕太医。”对面的女子身材纤细,眉眼娇弱,但是却穿了一身华丽庄重的宫装,冰冷的发髻高高盘起,显得高贵而不近人情。正是赵子义如今的王妃沈氏。

        沈氏出身北境,凭一手出色的琴技得了赵子义的青眼。

        “燕植见过王妃。”燕植也回了一礼。二人没有多余寒暄,并肩抬步往府内走去。

        沈氏身边的小女使提着宫灯小心地走在前面。天黑的不见五指,小小的灯笼在风中一晃一晃地,甚至照不亮五步远。

        “敢问王爷的病如何了?”

        沈氏平静地答道:“王爷昨夜没睡好,今天一早便有些头疼。晚上喝了药,但是没什么效果。”

        “王爷昨夜可喝酒了?”

        “昨天是她的祭日,王爷心情不好,酒自然是喝了不少。旁人看着,也都不敢劝什么。”说话间便已经将燕植引到了一间颇为朴素地院落外。

        院门上挂了一块半旧的匾额,写着浮白斋三个大字,是某次赵子义酒后所写。与滦城中那块相比,字形中更为潦倒癫狂,似是将心中万般痛苦都倾泻在了笔端。

        这里对于光北王府来说是禁地,沈氏对着燕植行了一礼便后退了一步,让开路来。

        她脑中浮现十五年前上巳节的惊鸿一瞥,那个女子坐在年轻的赵子义身边,眉眼间尽是光华流转,一颦一笑间闪烁着其他女子都没有的英气。

        如今沧海桑田不过弹指一瞬,当年上巳节宴会上的人大半凋零,她一个小官之女,却青云直上。

        燕植轻声进了院子。这院子与十五年前几乎一摸一样,没有什么复杂的装饰,只在院角种了一株梨树,还有一小片竹林。

        “是桑枝吗?”屋内穿出一个带着浑厚但是带着些酒后微醺的男人的声音。

        燕植愣了一下,答道:“是,桑枝来看将军了。”

        推开门,熟悉的酒香扑鼻而来。

        “桑枝,今年是第几年了。”赵子义跌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只浑圆的酒壶。他依然习惯穿着半旧的衣衫,身上没有一丝奢华。没有戴冠,只是用一只半旧的乌木簪将头发束起来。

        “第十五年。”

        “十五年……她走了有十五年了吗?”赵子义提着酒壶,皱着眉头看向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是的,已经十五年了。”桑枝平静地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赵子义。

        当年红雀在山崖上纵身一跃,赵子义几乎要跟着跳下去,蓝瑛一人几乎拦不住他。幸亏陈正及时赶到,两人合力才将他拉住。

        他们在山崖下找了很久,但是除了两道车辙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红雀自此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再无音讯。

        十日后,熔江山山神发怒,一时地动山摇,声震四野。火龙从山上逶迤而下,绵延数里而止,熔江山成了一片地狱火海。

        红雀两个字成了北府的禁忌,再无一人敢在赵子义面前提起。

        只除了一个人,就是重伤的赵子明。

        红雀的那一刀看似狠绝,却偏了一寸,堪堪避开心脏。赵子明救治及时,侥幸保命,但是却伤了元气,缠绵病榻一年后才离去。

        弥留之际,赵子明终于说出红雀杀他真正的始末。

        桑枝微微低头,月光从门外射进来,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将上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曾经稚嫩的少年也在经年的磨砺中成长蜕变,终于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名医。

        他在黑暗中看着潦倒颓废的赵子义,这个男人也已经褪去了属于年轻将领锋芒毕露的一面,越发沉稳老练。这些年他回到金陵后稳扎稳打地一点点接过赵家的势力,又在新帝登基后坐稳了光北王的位置。

        有人反对又如何?当年何相反对地何其激烈,还不是被老王爷送进了大狱。后来还有俞家,那可是世代公卿,家中公子跟赵子义有总角之谊,最后还不是被贬为庶民。

        听说俞任之离开金陵前曾与赵子义密谈良久,当他离开后,赵子义便收回了散落各处探查红雀下落的人手。

        桑枝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那笑容太快也太浅,其中的恶意快得像是错觉。

        可是他再抬头,却发现赵子义精明的目光盯着自己,那不合时宜的笑容也已经被收归眼底。“桑枝,你跟着我进金陵,也有十五年了吧?这些日子,你可记得清楚?”

        桑枝心里一紧,快速地低下头,神情恭敬谦卑。“桑枝能有今天,是托将军的福。”

        赵子义半是嘲讽半又是无奈地笑道:“你跟着我,是为了给燕怀楚报仇吧?我近些年觉得精神衰败的厉害,你在我身上下的毒,是不是快要发作了?”

        一步步走向衰败,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桑枝僵在当场,觉得自己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但面上依然维持着冷静。“桑枝是将军带到金陵的,如何会害将军。”

        “是不是都无妨,只是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有几句话想要交代给你。”赵子义放下酒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第一,你是如今的太医令,宫中陛下和太后的安康都系在你一人身上,比起私仇,更重要的是整个大梁的安稳。你不是滥杀的人,我死以后人死债消,你不会报复在他们身上,我信得过你。”

        桑枝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但是他依然冷静地点头称是。

        “第二,光北军中,军医数这些年虽然增加了不少,但是依然不够。粱燕之间太平了十五年,我想这大战不会太远了。这些人姓花姓燕还是姓赵都无妨。你是在她身边待过的人,应该能明辨是非,知道轻重。”

        “第三,我死后,衣冠牌位留赵家,尸骨葬药谷。你亲自入谷。可能做到?”

        赵子义的目光平静地看过来,但是桑枝却突然觉得肩头好像有千斤重担。时光突然间倒回了十五年前,他还是那个失去师傅庇护后仓皇失措的少年,而赵子义却像一座山一样,连崩塌都是沉默。

        桑枝不能确定他偷换赵子明的药的事赵子义到底知道多少,只是这件事进行地太过顺利,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事情过去太久了,桑枝自己都几乎要忘记,但是这一刻,当时那种报复时的眩晕感却又瞬间卷土重来,几乎要连他的呼吸都占据。

        桑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顺着凌厉的脸颊留下来。“王爷……”

        “桑枝,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什么,这几件事,我托付给你。如今陛下大了,是时候还政了。蓝瑛和陈正都在北境,金陵里也自有能臣干吏,赵家没了,对朝局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其他的,便让他们过去吧。”

        屋内的结构与滦城北府中一摸一样,月光从窗外落进来,薄薄的月光洒了赵子义一身。

        他比当年瘦削了不少,多年高强度的消耗让他的身型佝偻了一点,不再像青壮年时有那么强烈的压迫感。

        “出去吧。”赵子义声音很轻,像是从十五年前传回的一般。

        桑枝轻轻对着赵子义磕了个头,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金陵的月色穿过层层斗拱飞檐落到眼前,极美也极冷。桑枝出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抬脚向外走去。

        在这世上走一遭,谁能无愧,谁能无悔。

        举世皆醉,我岂独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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