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往事莫沉吟（三）

红雀不知应如何回应赵子义，只是将头紧紧埋在他后背上，泪水无声地打在他的后背上。

        赵子义深深叹了口气，脊背随着叹气的动作起伏。

        他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眼神深沉而热切，仿佛穿过火光，看到他们纠缠的命运。“我的确对她动过心，可那是年少的时候了。如今我想相伴一生的人，是你。可能在你从苍崖山下救我的时候开始的，也可能更早，从燕栖楼，或者从你夜闯我的营帐给我送信的时候。”

        “红雀，你才是我的宿命。”赵子义声音低沉，伴着跳动的烛火，一字一句，都带着蛊惑人心的神奇力量。“再信我一次，留下来。”

        红雀的眼泪几乎湿透了他的后背，哭声中带着轻轻的咳嗽，双手颤抖着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仿佛这样便可以发泄内心汹涌而出的痛苦一般。

        长久以来的压抑都在这一刻释放。虽然之前两人之间并不乏亲密，但是这样敞开心扉地贴近却是第一次。

        赵子义转身将红雀拥抱入怀，轻轻拍着她的后心，像是抱着一块珍宝一样郑重。吻由轻到重地落下来，从额头眼尾到唇间，成熟男性的气息将整个人稳稳包括在其中。

        那一夜他们几乎无法好好说一句话，只能相拥和亲吻，语言无法表达的情感，便用动作来告诉对方。

        红雀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的泪水，仿佛把多年的委屈和害怕都一并发泄在了这个人面前。

        室内隐约能听到屋外的虫鸣声，可是他们已经无暇他顾，耳中只有彼此浓重的喘息声。

        只恨今日不是末日。

        只盼一夜便是一生。

        红雀到身体底子不好，发泄过后便被疲惫拖进了梦中。赵子义吻干了她眼角的泪水，看着她沉沉睡去。

        夏日清晨的阳光带着无限的生机刺破窗棂，混合着屋内旖旎的气息。

        红雀迷迷糊糊有了一点意识，但是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她一贯浅眠，偶尔熟睡梦里也是各种光怪陆离，昨晚是难得的一夜无梦。

        她伸手往身边一摸，只摸到一片冰凉，后背突然就出了一层冷汗。一激灵坐起来，想检查屋内情况。但是她起的太猛，气息冲撞，引得一阵咳嗽。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赵子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他用后背推开屋门，手里端着的竟然是早餐，盛粥的汤碗居然都还是当年红雀打磨出来的木碗。

        红雀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手都还捂在嘴上没来得及放下来。

        转眼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早餐，更是惊地说不出话来。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他到底是哪里弄来的这些？

        赵子义以为她是在确认他有没有烧了厨房，颇为轻松地说道：“看什么？我当年也是从小兵做起的，一般的烧火做饭还是难不倒我。”

        “我以为昨晚是一场梦。”

        赵子义布置饭菜的手一顿，心中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对于红雀来说，不安和敏感早就深入骨髓，纠缠久了，难免成了一生的业障。

        赵子义坐到床边。“没有的事，我在这。”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就钻到红雀心里。

        两人用过早饭，重新回到沈雁北墓前。红雀还是畏冷，被赵子义握着的右手依然冰凉。即便已进入了夏天，她还是披了一件御寒的斗篷。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松鼠站在木头墓碑上，被两人一吓慌乱地跳下来。地上的草都被清理了，它躲无可躲，只能赶紧抓住一旁山壁上的藤蔓，手脚并用地爬到高处，警惕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

        赵子义看着石碑，平静地说道：“我早上来清理了一下，把之前的杂草除了。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来看过她。”

        红雀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你是什么时候确认她已经不在了的？”

        “原本……原本心里还有一丝侥幸，毕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所以我到了北境以后就一直暗中调查她的去向，但是一直没有她的下落。人海茫茫，即便赵家的眼线遍布南北，也不可能真的无所不知。”

        赵子义叹了口气，沈雁北音信全无，他也只能在心中盼她无恙。“直到在金陵听到‘沈雁北’出现的消息，我就一直在留意。我当时觉得这局做的太过明显，以为是又有针对赵家的什么阴谋，所以没有及早去见你。离开金陵前俞任之反复纠缠，我实在忍不住去一趟，幸好去了一次。”

        虽然两个人都在最后关头当了缩头乌龟，但是好在冥冥之中有一条红线，始终拴在他们手上。

        赵子义会心一笑，低头握住红雀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百感交集，但是更多的却是感激。

        赵子义继续道：“后来终于确认的消息，是在发现了这个药谷以后。但是其实之前，我父亲明里暗里也敲打过我，只是我自己不想理会罢了。其实仔细想想，你和她的确是天差地别的两人，她没有你这么锋利。”

        他说的是事实。褪去沈雁北的壳子后，红雀的表情越发地冷淡，眉宇间透出勃勃的英气。

        红雀平淡地开口，但是语气中却满是哀思。“其实这里只是一个衣冠冢。她一生受困在这里，我不忍心她死后也被禁锢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可是又想给自己留一个可以凭吊的地方，就有了这里。”

        “那她去哪里了？”

        “山川湖海，无处不在。”

        赵子义看着眼前的墓碑，沉默了良久。“也好。”

        往事已不可追，不如随风而逝。往后种种所求，已经握在手中。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李家阖族被判刑，到底是为什么？”红雀并非为了兴师问罪，只是事情发生地惨烈，李青鸾死不瞑目，她总要一个解释。

        赵子义像是知道必然会有此一问似的，握紧了红雀的手，答道：“李家引山匪入城，民怨沸腾，有好事者早早将此事报给了金陵。陛下震怒，言官纷纷上书，更是拟了李牧之十大罪状……”

        “民怨？真的是民怨吗？”

        “李家这些年在北境处处插手军务民政，只知道铲除异己，根本不思民生，各大世家跟在他们后面为虎作伥，哄抬物价，不顾百姓死活。李家子弟在军中作威作福，败坏纲纪，不思光北军之天职。他们有了今日，只能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所以赵子义自始至终未对李家出手，只是略加引导，他们便惶惶不可终日，最终狗急跳墙。

        红雀见惯了起起落落，对于家族兴衰和政治倾轧内心并无触动。“嗯，我知道。我只是有些可惜李青鸾。”

        赵子义明白她的想法。“她虽与此事无关，但毕竟姓李。作为李家嫡女，家族兴盛的时候享尽了富贵荣耀，一旦败了，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她是通透的人，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否则一定早加派人手。”

        红雀没有回话，只是紧紧回握住赵子义，无声地将叹息声留在了心里。

        家族如同一张巨网，将个人的命运永远与家族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挣不脱，甩不掉。兴盛时习以为常的尊荣，会在倾覆衰败时变为避无可避的滔天巨浪，将身处其中的人兜头打到海里。

        李青鸾如此，沈雁北也如此，沈鸣也如此。

        晨风吹地她有些冷，她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

        赵子义闻声转过身来，帮她把斗篷拉高一点，只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两人与沈雁北作了别。

        出谷的洞口高高挂在山壁上，四周藤蔓交错，将洞口遮蔽了一半。赵子义带着红雀一跃而上。

        赵子义的武功路数并不走轻灵一路，但是这一次却像是心中没了牵挂，怀中带着一个人，却身轻如燕，简直如有神助。

        出洞的路与进洞不同。

        当年花溯溪为了让药谷与世隔绝，出入各设了不同的阵法，一步踏错，洞内机关启动，即便是红雀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当年她也试过走山洞，但是都被机关逼得不得不放弃。

        她知道赵子义熟读兵法，但没想到他对五行阵法竟然也了然于胸。一路上赵子义走在前面，步伐沉稳，游刃有余，中间还能见缝插针地指点她此阵的法门所在。

        红雀照着他的脚步走，竟然一步不差。

        两人出了洞，重新站在洞外的阳光中。赵子义问道：“你既然不懂阵法，当年是怎么进来的。”

        红雀撇嘴一笑。“头顶上不是另有入口吗？”

        两人来时的马车还停在山谷外，阳光洒在马背上，褐色的鬃毛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红雀姿态闲适地站在一边，边看赵子义准备马车，边说道：“第一次出谷的时候，我教了沈雁北一点基本的提纵之术，至少保证她不会摔死。后面我们用树皮搓成藤条，两个人绑在一起，废了点时间，但好在是出来了。第二次是回来立衣冠冢，我一个人，进出不难。”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赵子义抬头看看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壁，不得不承认凭自己的轻功，怕是不敢冒险从山顶进谷。这么多年这个山谷没被发现，部分原因也在山崖顶端直接入谷几乎不可能。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红雀轻轻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碧草如波，广阔的草原向无限远处延伸，心中积郁散了大半。她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无论前路如何，再信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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