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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山风已满楼(六)


整个辎重队伍休整迅速,重新上路。队伍中没有人轻易发出声音,压抑的气氛充斥着整个队伍。

        出发时的那种欣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受到重创后的低迷和伤感。

        像是之前无数次一样,吴将军迅速整顿了人马,清点物资,迅速上路。

        虽然伤亡不轻,但是赵子义带来的骑兵将整个护在外围,赵子义本人则亲自骑马在前,整个队伍反而比之前壮大了不少。

        吴将军心说他押送粮草辎重这么多年了,第一次一军主帅亲自跟着的。难不成是嫌他之前抵抗不力?不能啊,不是说这次责任不在自己吗?

        行军途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那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心头突然跳了一下,那个姑娘,该不会和将军有什么特殊关系吧?

        中间休整时他专门私下把陈正拉到一边。

        “唉我问你,这姑娘什么来历?跟将军有什么关系?”

        陈正脸色也变了一下。“将军自己是怎么跟你说的?”

        吴将军老实。“一个普通江湖朋友,没什么特别的,送到滦城就行。”

        陈正顿了一下,道:“将军这么说,那就是这么回事。”陈正眼神坦诚地看向吴将军。

        “江湖朋友值得连撤军都不管了,全部扔给蓝瑛?”吴将军一个字都不信。赵子义虽然跟江湖有那么一两分缘分,但是这种大事,他绝不会缺席。

        陈正看了一眼在远处跟小翠蹲在一起的陈英,咬牙向吴将军说:“将军怎么说,那就怎么是。”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陈英对他哥这边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心一意开解小翠。也不知道为什么,沈姑娘明明病重需要人照顾,她偏偏只是开始在马车里待了一会儿,后面死活要坐在马车外面,也不怕雪后风冲。

        小翠蹲在马车边上,低头在雪地上画圈圈。“不用说了,反正我不进去。”

        陈英也低头。两个脑袋凑在一起,闷声闷气道:“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当时山匪攻过来的时候不还挺英勇吗?”

        “你看到她杀人的样子了吗?”一阵寒风袭来,小翠打了个寒战。好像在她心里,杀人依然是个无法接受的大事。

        沈雁北杀人的时候没有一点表情,看向敌人的眼神仿佛看向什么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条条生命在她面前死去,滚烫的血喷喷出来溅到身上,可是她眼中的冰只是越结越厚。

        有的人甚至没有攻击他们,只是恰巧挡路了,或者逃地慢了一点,都被沈雁北直接抹了脖子。

        就好像这眼前万物,皆可杀。

        小翠想起那场面,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之前她才刚到光北军的时候,见过一次赵子义杀人。那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半边脸肿着,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双腿不正常的弯曲着,右腿骨头伸出来。

        他趴在地上,痛苦的□□声中混杂着求饶,枯瘦的右手向前伸出,试图抓住赵子义的袍角。

        地上的人在奋力地爬向赵子义,留下一路的血印子。

        可是赵子义眼里一点没有一点悲悯,在地上那人终于爬到他脚边的同时,提了放在一旁的剑,利落地砍了那人的脑袋。

        圆滚滚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尘土混合了脸上未干的血。

        她才看到那人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成了一个血窟窿,另一只眼睛努力地睁着,惊恐地看向小翠。

        自此小翠日日如惊弓之鸟,每每见到赵子义,眼前都是那只看向自己的圆脑袋。

        陈英不解。“那我也杀啊,军营里那么多人都杀人,怎么没见你怕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们不像她那样,没有一点余地。”小翠顿了一下,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

        她说不清楚,反而越发心烦。“哎呀,反正就是不一样。那种……那种比雪还冷的眼神,我一想起来,就心里发毛腿发软。”

        他们身边马车里传来咳嗽声。那声音不大,中间短暂地断了一下,似乎病人自己怕打扰别人。但是她病地实在严重,片刻忍不住又接着咳嗽起来。

        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儿,听得人心里难受。

        陈英抬起脑袋朝车里看了一眼,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厚重的车帘盖住了车内的情况,他毕竟是个半大小子,不好进去看。“沈姑娘醒了,你还不进去看看。”

        小翠没抬头,不知道什么表情,可是豆大的眼泪突然就一滴滴往地上砸。“为什么啊?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杀人啊?为什么她那么可怕啊?”

        陈英看了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沈雁北刀法、剑术、暗器、轻功样样顶尖。陈英虽然不是武痴,但是长在军队里的他自然地崇拜强者,对沈雁北不能不佩服。

        可是小翠这样一说,他脑中的热情才渐渐平息下来,那晚初初见她提刀的时候,自己不也是吓了一跳。

        沈雁北一身染血的样子,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杀空了地狱才终于得见天日。

        两人在车外,一样的苦瓜脸,直到丘大娘提了提了一个小小的食盒走了过来。

        她走到马车边,看了一眼蹲在马车外的两人,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理他们,反而扬声道:“沈姑娘,药煎好了。桑枝小大夫在查看伤员伤势走不开,托我送过来。”

        车内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听地人揪心。

        丘大娘说了声“打扰了”,便掀开车帘进入到车内。

        沈雁北畏寒,小小的车内放了暖炉。可是车帘车窗都严严地盖着,车里闷得蒸笼一般。

        沈雁北被热气一蒸,额头密密的都是汗。她趴在马车里,被子只盖到一半,露出削瘦的上身,左手捂住嘴,徒劳的试图把咳嗽声压下来。

        她无力地抬眼看了一眼丘大娘,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堪一折的柔弱,跟那晚的凌厉判若两人。

        丘大娘怕她着凉,但车里实在太闷,便将车帘撩起了一个小小的缝,又将沈雁北扶起,先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等她咳嗽过去了,再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小翠和陈英年纪还小,没见过什么杀人死人的,见了一次就吓破了胆。姑娘别心寒,等过段时间,他们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姑娘的好了。”

        丘大娘不拿菜刀的时候,难得地透出了一股岁月打磨后的沉稳。

        沈雁北没有说话。她的右手用不上力,就着她的手喝完最后一口药。“你就不怕吗?”

        丘大娘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在军营待久了,杀人的事自然见地多了一点。姑娘杀人的模样是吓人,可若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哪里需要费这么大劲呢?想通这一关节,再说害怕……”

        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来车外的小翠,故意停了一下,再扬声向外道:“就太没良心了。”

        沈雁北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嘴角不自觉勾了一下。

        丘大娘继续说道:“我老了,看人也总带着成见。原本以为你跟之前塞到将军帐里的女人是一样的。如今看来,是将军心里真的有姑娘,真的在意姑娘。不然也不会为了姑娘,连大军拔营都不顾了,竟然跟着辎重队伍提前回滦城。”

        沈雁北面上不动声色,偷偷透过小小的窗帘缝看向车外,正巧看到远处的赵子义。他的这份情意,能持续几天呢?

        沈雁北没有笑,也没附和地说什么。她眉眼狭长,肤色又苍白,薄唇紧紧抿在一起,显得各位冷清,加上正在病中,就格外不亲人。

        丘大娘接着道:“这会儿将军被事情绊住了,没过来陪姑娘,但是心里是有姑娘的,这还特意过问姑娘病情如何。”

        这到底是几句安慰的话,可修沈雁北只是不动声色。片刻,她从车外收回视线,对着丘大娘略微一颔首,说了一句“多谢”。

        紧接着垂下眼帘不再看她,脸上依然静静的没有什么表情。

        丘大娘有些疑惑,不知道她是谢这碗药汤,还是这几句话。

        但是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同样点了点头算作回礼,然后默默收拾了药碗,从马车内退了出来,离开时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站在马车旁的小翠和陈英。

        队伍重新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沈雁北撩开车帘,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那山下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即便是远远地望着,都觉得如此出挑。

        似乎他骑的马格外的高大,又似乎他头上的红缨格外的鲜红,又或者他什么都不比别人特别,可是沈雁北就是觉得能一眼找到他,甚至仿佛能看见他每一个眼神。

        那人越走越远,远到已经成了一个点,可是沈雁北觉得自己还能看见他。

        沈雁北心思随着马车一起晃动,过得一天,便算一天吧。

        那天下了北境上那年冬天最后一场薄雪。

        黑压压的队伍披着雪,踏碎了白茫茫的旷野。他们没有出发时的兴奋,队伍中多了一种压抑和悲恸的氛围,有的是为了死在山匪刀下的人,有的是为了勉强在刀下捡回一条命的人。

        跟着队伍昼夜行军,终于在第二天天黑前到达了滦城。

        那是一座十分巍峨的大城,高数十丈,城墙带着战火留下的印记,跨过无数痛苦岁月,永远带着不合时宜的严肃气息。滦城在这里已经屹立了近百年,扼守梁燕要道,时而被北燕占领,有时又被夺回南梁的治下。

        战火从城下燃起,鲜血洒在护城河里。

        如今这座城雄伟地立着,带着不可忽略的气势。

        历任滦城守将都对城墙不断加固,如今已是城坚池深。西出滦城二十里出是一片开阔荒地,赵子义任光北将军后,下了大力气将此地休整一翻,成了距离滦城最近的军营。

        大军驻军于此,沈雁北则直接被安排进了北府。

        所谓北府,原本不过是赵家在滦城买的一个不大的宅子。后来有些军队遗属无人赡养,也会安置在这里。

        随后人越来越多,索性把周围几间也买了下来,连成了一片,又重新砌了围墙,挂了匾额,写了赵府,跟金陵里一样。

        但是为了跟金陵城里的赵府区别,渐渐地就被人叫做了北府。

        所谓北府,其实是赵家人在北境的王府。

        沈雁北裹着赵子义的黑色大氅,站在安排好的院子外,看到“浮白斋”三个大字张牙舞爪地趴在门上,好像写字的人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张狂。

        院里有些空落,像是在等着她来布置,只在靠近院角的地方种了一棵半大的梨树。

        此时东风未起,梨花未开,树枝上还存着之前剩的薄雪,远远看去也是琼枝横斜。

        赵子义褪了铠甲,换了一身深色束腰常服,他不爱戴冠,只将头发高高束起,颀长的身影站在梨树下,回首看向刚刚进门的沈雁北,笑着向她道:“来年梨花开,给我酿一壶梨花白。”

        那天雪后初晴,梨树的枝桠在他脸上打下交错纵横的阴影。

        沈雁北看向他,仿佛看向少年时墙头另一边的少年。东风未来,可是她心里的冰先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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