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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旗别金陵(二)


赵子义坐在一片喧闹的燕栖楼中,周围流光溢彩,烛光鎏金碎锦一般洒了一身。他此时终于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了,他在战场上从来都是自诩英明神武,极少判断错情势,几次抓北燕人主力都是又快又准。但是现在,他觉得他不仅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赵子义出门前换了一身自认不起眼的墨蓝色便装,到了燕栖楼才发现,自己朴素低调的打扮日常看来是毫无出格之处,但是在一群穿红戴绿的公子哥里却是扎眼得紧。

        即便偶尔有一两人做暗色打扮,但是若仔细看,也能瞧得见衣角袖口上的繁复的暗花,腰间所缀不是上好的白玉就是金丝缝制的香囊,连俞任之这货也拿出一把玳瑁描银扇充一充门面,总之少有人像赵子义这般恨不得穿得比小厮还不如。

        不过好在他武人身材,腰身笔挺,气质沉稳,硬是在一帮花红柳绿的公子哥儿里撑起了场面。

        金陵浮华,他也不是此刻方知。

        “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这打扮不行,回头哪有姑娘能瞧得上你。”俞大公子正摇着他那价值连城的扇子小心的摇着,不知道是怕摇坏了回家不好交代,还是怕风大闪了舌头。

        “看不上更好,我话说在前头,我没空陪着你们玩一掷千金的游戏,我吃杯酒就走,只当是给你看上的姑娘捧个人场,虽然我也不觉得哪个姑娘能看得见你。”桌上放着瓜果点心,不过一时间赵子义不是特别有胃口。

        “我又不是看上个瞎子,她怎么能看不见我。你知道我看上谁了?我怎么没记得说过。”俞任之却是十分的有胃口,他面前的瓜果皮很快就垒起了小山。

        俞任之有一绝技,一边吃东西一边讲话,这么一通儿话的功夫他面前的瓜果少了一半,而且还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一个磕巴都不打。

        “你之前报的那一串儿不都是你看上的吗?”赵子义品了一口眼前的茶水,“反正你俞大公子素来荤素不忌,但凡是个姑娘,你哪有看不上的。”

        俞任之银牙咬碎,但是一时之间就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咬着后槽牙说一句“姓赵的你给我等着”。

        “铛。”锣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他们的谈话,俞任之毫不怀疑再接着聊下去他会失去理智和这蛮人动手。

        “上元佳节,燕栖楼感念八方来客,特设此宴……”燕栖楼不愧是燕栖楼,台上之人虽然已鬓有银丝,也依然是窈窕的身段,珠玉的脸庞。

        “这便是你们说的肖三娘?”

        “当然不是,这只是楼里管事的,三姐姐才不会这么早来呢。”俞任之喝了一口茶水。“赵老二,我告诉你啊,别家的老鸨你随便叫,这个可只能叫三姐姐。当年你走的时候她艳旗未张,可是这几年来,她早已经是风月界里的一号人物,要是叫错了,别说姑娘见不到,最后只怕还要被打出燕栖楼。”

        赵子义不屑得哼了一声。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将一个名字反反复复地念着。

        这燕栖楼的规矩可是一点风流都不沾,实打实的金银堆出来的。台上姑娘献艺,台下公子掏钱,谁给的彩头多,谁就做姑娘今晚的入幕之宾,半分诗情画意都没有。

        俞任之一边垒着瓜果皮山,一边给赵子义讲着燕栖楼的条条框框。“这燕栖楼的规矩有一点不一样,如果有哪个姑娘有相好的想要一叙衷肠,楼里也可以给安排。说起来青楼的姑娘们有几个不是人前风光人后流泪,有这么一晚能自己挑客人多少也算是点安慰,姑娘们以后才会更愿意死心塌地跟着她。其实跟你带兵打仗差不多的道理。”

        赵子义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脑中浮现了自己带着一帮弱风拂柳蜂腰云鬓的姑娘上战场的场面,这报复可太狠了点。

        “不过说回来,这燕栖楼的姑娘跟别处还真有一点不同,就是洒脱,痛快。虽说三姐姐立了这么个规矩在这,还真没几个人用。按照三姐姐的话说,真要有谁把情啊爱啊看得比钱还重,学不会及时行乐,就索性别进燕栖楼的门。”

        说话间,台上已经鸣锣开场,桌上也换成了酒。去年的花魁苏云卿,不愧是花中魁首,一双剪秋双眸不笑含情,见之忘俗,不过她没跳俞任之盼了又盼的《苏幕遮》,却是扮了个男装,唱了段黄梅小调。

        那歌用了江浙一带的方言土语,唱的是一个北方来的女大夫,与一个南方书生一见钟情却最终劳燕分飞的故事。

        赵子义本就不是个中行家,听不懂也懒得深究,只低头喝酒。酒诚然是好酒,拿水烫了,用青瓷酒盅盛着,人影在酒光里更显绝色。

        觥筹间,台上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台下则是恭维掌声不断。

        俞任之颇好此道,早就挤到了前面跟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一并道彩助兴去了。那新登台的胡姬更是被一西域客商当场买下,非说人家姑娘让他想起家中阿姐,也不管他自己的年纪比人家大了两圈还多。

        酒香越发得浓了。大厅里的衣香花香都被压了下去,酒香喧宾夺主。赵子义虽不算是酒中行家,却也认得出是好酒。酒香醇馥幽郁,浓而不烈,入口绵,落口甜,余味悠长。

        整个大厅酒色财气俱全,正是个人间极乐的模样。

        一红装美人蒙面移步台上,跳了一曲娇娇悄悄的《江南情》。

        “哎哎哎,我就说今年红装盛行,连这当红的秦思思也挑了红衣。别说,她穿了红衣果然是娇艳欲滴啊!”俞任之百忙之中回了座位,看赵子义不看台上反而低头琢磨那杯中物,颇为不屑地撇了他一眼,“你别老是盯在酒上,这都还不是沈姑娘酿的呢?”

        赵子义刚刚想问他,立刻被现场的叫好声打断了。

        “五千两,请思思姑娘一叙。”

        “六千两,求见思思姑娘一面。”

        一曲刚刚舞毕,台下却早已沸腾。

        “一万金,只求思思姑娘摘下面纱。”

        “哇哇哇,这金家的二少爷不愧是有名的钱漏子,花起钱来眼都不眨,一万金居然只要人家摘个面纱,他家的金山银山早晚给他搬空了。”

        俞任之虽然也是世家公子,奈何他爹爹管他管的严,只给些必须的花销,其他的都是他娘私下里贴补给他。所以到现在她也只能看着姑娘干瞪眼,没有一次能有底气的叫个价,因此看到这个金二少爷的阔绰便分外眼红。

        连赵子义也在心中琢磨着这个“一万金”,不由得扭头去看那个喊出天价的阔绰主。

        “不过他这钱说到底也是要你赵家掏,要我也不心疼。”俞任之心里不痛快,就一定也不能让赵子义痛快。

        赵子义听了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心里还没来得及把这位金家二少爷对上号,就看到有一个抓着两个髻的小丫头跑上台,在那中年妇人耳边嘀咕了两句。

        台下静了一静,只见那妇人的眉毛则皱了一皱,颇为无奈的点了点头。

        “难不成……”俞任之的结论还没出口,台上管事的经揭示了答案。“诸位,思思姑娘心中已有计较,各位无需再争。”

        最后入了秦思思红帐的人在场的都不认得,但是看那一身打扮,在场不少人皱眉。若说赵子义穿着尚可称得上为低调,那此人大概可以算是彻底的寒碜了,因此赵子义对这位全场唯一比自己更上不了台面的客人还是有不少好感。

        送走了秦思思,台下的闹闹哄哄却没有散,新的姑娘已经准备登台。赵子义看着这满场的衣光鬓影,却觉得索然无味。

        “凭什么啊?三姐姐呢!我要见三姐姐!”眼见思思姑娘转身下了台,金二公子喊得比刚才还要大声。

        赵子义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这金二公子嗓门虽然不小,但是比起他的体型来还是不够壮观。

        这金公子胖得有些过分,脑袋身子仿佛是大圆球顶着小圆球,中间脖子短地几乎看不见,正是个标准的酒囊饭袋模样。一把金边折扇被他拿来邦邦地敲着桌子,不知道敲掉几多的金子,晃地人眼前一片金星。

        “我就不明白了,公子我真金白银地拿过来,凭什么连脸都见不到。”他越说越气,直接两三步跳到台上,一把拉住管事的,“你把三姐姐叫出来,我要找三姐姐理论去。”

        他边走边说,声音比刚刚的乐舞声还响。饶是听了一晚的叫好声,此刻也被震得耳膜发痛。

        “哎哎哎,我说金公子,燕栖楼从来规矩如此。”俞任之突然越众而出,“何况君子有成人之美,你这么叫叫嚷嚷……有辱斯文!”俞任之一张折扇,硬是兜头扇出了他的君子风度。

        那个金公子仗着财大,素来气粗,未曾料到有人会直接找人呛声。“你谁啊?”

        欢场常客碰到青楼新贵,没想到竟然先在名气上跌了一个份。“我是……”

        自报家门确实丢人了点,俞任之大声吼道:“你管我是谁!君子不仗势欺人,不夺人所爱,你这般无礼,就不怕丢你尚书府的人吗?”

        在场多人哪怕心中不齿,可是碍于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不愿这么直截了当挑明。此时跳出一个不管不顾的俞任之,倒是把在场的人的心声给说出来了,不少人暗暗点头。

        “老子拿着钱就是来找乐子的,这就是个青楼哪来那么多破规矩…”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竟然天降甘霖,将他兜头淋了个透心凉。“谁!哪个王八犊子不要命!”

        恶人自有天收,在场不少人虽然也对这突然的变故心生差异,但更多的是在心中暗暗叫好,就是俞任之也在一愣之后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哪个不要脸的偷袭我!”金公子一身行头毁于一旦,他原本就不痛快,此刻更是怒气大涨。

        俞任之动了动鼻子。“酒香?”

        这酒香跟之前的大为不同,若有似无,可但凡闻到了一点,又仿佛勾住了心头的魂儿一样,勾得人心中难耐,勾得人心神动摇。

        “三姐姐最讨厌你这样的莽汉,你怎么又不知好歹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头顶响起,连声音中带着慵懒的醉意。

        众人抬头看上去,高高的房梁被无数彩条挡住了,在彩条的一边,一只盈盈素手堪堪伸出,手中还拿着一只同样素净的白瓷酒壶。

        那手白得几乎透明,手指修长,松松握着这只酒壶,几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看得人不由得提起一口气来。壶口朝下,对于泼酒一事明显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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