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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郑苒苒快跑!


第四章郑苒苒快跑!

        一到冬天,每个从外面走进6班的人,都会非常夸张地掩鼻:“什么味儿啊!”

        两分钟之后,这个人就会因为适应了室内的气味而闻犹未闻,仿佛融为一体。

        2016年,关于南北方差异的讨论在社交网络上尤为盛行,除了甜咸豆腐脑,粽子放肉还是放枣,最令南方人怨念的就是北方的暖气。

        而当年郑苒苒们还没走出过这座北方小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多么巨大的幸福中,尽管这个幸福被紧闭的门窗闷在屋子里,混合四十多号人的呼吸和体味,从而发酵出了一种奇特诡异的味道。

        2006年冬天,郑苒苒的愿望:找出这教室里的四十多人里,到底是谁没有洗脚。

        “何书煜你是不是没洗脚?”

        “没洗你大爷。”

        那年冬天的一件大事是七中要评省级重点中学,于是狠狠地抓了一阵子学风校貌,每天要求大家都穿校服,还安排学生干部到校门口检查大家有没有佩戴校徽。

        校服薄薄的一层,自然抵挡不了北方冬天的刺骨寒风,好在宽松,所以常常看到七中的好少年们在羽绒服外面穿校服的奇特穿搭,把自己武装成元宵状向七中滚动前进。

        何书煜那年冬天老穿一件咖啡色的连帽卫衣,帽子上有两块黄色的圆斑,外面穿上校服,只有帽子露在外面。他经常把帽子拉起来趴在桌上睡觉,那两块圆斑就正好在头顶上,特别像狗耳朵。

        郑苒苒观察了一会儿,乐不可支,就叫他狗狗。而且是第一个“狗”字念二声,第二个“狗”字念三声这种叫法,听上去非常港台。

        狗狗。

        何书煜简直不能更烦她,每次从睡梦中醒过来都会嘟囔着下个学期一定要申请把座位从郑苒苒旁边调开。

        “好啊狗狗。”

        另一件大事就是12月14号《满城尽带黄金甲》要上映了。

        郑苒苒蠢蠢欲动。那年头还没有迷妹这个词,甚至“粉丝”都还算流行语,但是班里有一大批周杰伦的歌迷,男女都有男性居多,热衷于模仿他的含混和寡言,为其一首首好听的歌曲原谅其令人失望的小眼睛和单眼皮。

        大学之后郑苒苒就不怎么关注他了,甚至于能想起来的就只有15年他和昆凌大婚的新闻。但是她对自己当年没有在电影院里看《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遗憾耿耿于怀记忆犹新。那年为了帮助学校评级,她被张芃留在学校出板报和校刊,前后大概有两个星期的休息日和饭空都贡献给了这些无用的学生工作——之所以无用,是因为学校最后并没有评上省重点。2015年,郑苒苒这届毕业七年后,七中才成了省重点中学。之后准备期末考试,看电影更成了奢望,于是她完美错过了电影上映的时间。

        现在她根本不在意电影是谁演的,也不在意电影讲了什么。

        她只是想去看这部电影,因为当年她没看到,仅此而已。

        2006年冬天,郑苒苒除了想找出谁没洗脚之外的,第二个愿望。

        学校评级质检的浪潮就是从何书煜和几个同学被教导主任带走开始的。

        那天何书煜到校有点晚,一坐下就开始犯困,早读刚开始没多久,侯永昌就带着两个戴着袖章的学生干部破6班门而入。

        侯永昌,七中2005级的教导主任,是一个比刘军更为诡异的存在。他在校园里神出鬼没,追查小偷,绑架情侣,脚踢迟到者,严打瞌睡虫,对学习优异者如春天般温暖,对害群之马者如秋风扫落叶般严酷。

        整顿校风校貌,第一件事就是从孩子们的仪表上抓起。男生留长发,侯永昌最恨这个。

        扎辫子的潘葛是班里最有浪漫诗人气息的男生,当年如果不是被父母逼迫,大概会在文科班吟诗把妹度日,不必流落理科班叹息周围同学“都是木头”;卷发的周羡为艺考做准备,像女孩子一样爱惜自己的造型;其他同学,包括何书煜在内,之所以发长不被容忍,则纯粹是因为懒。

        张芃受了上头指令,把侯永昌选中的一个个不合格者叫走,过来拍了一下何书煜肩膀,幸灾乐祸地说:“狗狗,今儿把头发剪了去吧。”何书煜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非常烦躁地顶撞:“这郑苒苒起的瞎名字,别人就别叫了。”

        那天何书煜如同梦游一般迷迷糊糊地被削去了长发,和其他五个同学一起,回到班里俏生生六个小男孩,板寸扎手,眉目清朗。

        郑苒苒暗自感叹,尽管非常政治不正确——果真这个水灵灵的年纪,无论怎么洗尽铅华,都还是少年模样。

        而何书煜一走进教室,就看到郑苒苒又露出神秘微笑:大人看小孩的那种笑容。

        为了在外套外面穿校服的时候显得不那么臃肿,郑苒苒有意把里面的衣服减去几件。这个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和这具十六岁的身体所不兼容的地方了。

        她大学时期为了减肥有了健身的习惯,平时很少生病,和小时候药罐子一样的体质大有分别,北京那么冷的冬天,她也曾经有过穿单衣单裤去跑半马的经历。

        这回郑苒苒没抗住,周四早上在寒风中瑟瑟一发抖,晚上就在教室暖气的催化之下眼睛泛红鼻流清涕,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玻璃罐子。她原计划今天逃掉晚自习去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时候心中暗喜:得来全不费工夫,意思就是连要装病的环节都省了。那一刻她想到自己还没有在网上订票,有一秒慌乱,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想起这时候还不时兴那个。

        傍晚时候她去医务室拿药,打算让校医开个病假证明。

        一进医务室,就看到门后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收纳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最上面用黑色中性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一次五毛”,而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个古老的东西:万能充。

        2003年,河南郑州一个叫陈天晗的高二学生发现,所有的手机电池充电接触点间的距离几乎都相同,于是他发明了一个利用夹板使电池触点通电的充电器。据说这就是万能充的雏形。后来深圳一家电子公司生产了第一款万能充,黑色底座,两个可调整的金属弹片,一个透明的电池固定装置,给电池充电的时候会散发五彩光芒,甚为奇异。

        七中的学生寝室非常变态,没有插座,于是医务室就发展出了这么一个地下产业。

        “几班的?怎么了?”值班的校医不耐烦地问。

        “哦,6班的,郑苒苒,有点感冒。”

        “郑苒苒!你也感冒了!”对面一个在输液的男生有些激动地叫了出来。

        郑苒苒真的不太记得常欢了。说起来,他应该算是郑苒苒的开路人。他是七中校刊的时任社长,郑苒苒当时就在他手底下写稿子,后来他成了七中历史上第一个通过艺考考上名校的人,在中戏读戏剧文学,而七中一直以来最擅长的是把同学们送进理工类大学。后来郑苒苒步他后尘,学了同一个专业。只不过毕业之后郑苒苒没有做编剧这一行,常欢却是真的参与编写了很多红或者不红的电视剧,但是他和很多小编剧一样,没有什么机会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演职人员表上,尽管当年大家都觉得,常欢,七中才华冠绝者,狂有理傲有据,不是一般人。

        他高中毕业之后郑苒苒就没再见过他。

        “常欢师兄!”郑苒苒凑过去,看到常欢没输液的那只手握着一本卷起来的书,问道,“怎么生病还不好好休息?”

        常欢疯病顿起:“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同时把书放下振臂。

        郑苒苒看到那个橙黄色的封皮,上面写着——《里尔克诗选》。

        常欢把书递给郑苒苒:“好书!”然后他伸手拔掉针头,从床上跳下来,拉着郑苒苒就要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跟你交谈一下最近的心得。”

        郑苒苒表情非常迷茫:“什么?”话音还没落就被拉出医务室,后面的校医还在喊:“同学不拿药了?”

        常欢带她去了高三的教学楼。

        这是十六岁郑苒苒第一次去高三的教学楼。

        常欢说着自己最近又读了什么书,一路走到顶层,在走廊尽头还有一个小楼梯间,他走上去,熟练地拉开木门,拿铁丝捅了两下外面那道铁门的锁就打开了它。

        外面的寒风呼地一下卷到郑苒苒脸上,吹通了她的鼻塞,清醒了些许。

        “郑苒苒,每次上物理课,我就来这里读书,我的物理老师都放弃我不管我了。你知道吗,我高二的时候,就还在你们现在那个教学楼的时候,就经常到高三楼的天台上来了,我这里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完了红楼梦,读完了王朔,读完了石康……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来这儿吗?因为这里最高。这是f城除了湖心塔之外最高的建筑,我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f城。然后我就会被提醒:它是多么多么地小。这个时候我又会有一种错觉,就是我站在这里,和这所学校里的其他人,又是多么多么地不同。我不屑于当一个做题机器!而这是七中的专长!我想要的更多,我希望我能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

        郑苒苒看着常欢瘦削的背影,心里涌起了和当年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常欢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他的青春时代,一言以蔽之,就是挣扎。如果是十六岁的郑苒苒,她一定怎么都想不明白,常欢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发表一通演讲,但是现在郑苒苒完全能理解了,他害怕。他害怕自己稚嫩的对抗会失败,然后那些骄傲的浪漫就真的成了笑话,所以他需要一个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的人,向她倾诉自己的恐惧。

        郑苒苒想告诉他,别担心,你成功了。你最终不仅给自己的反抗加冕,还为后来的学弟学妹开了先河。可是然后呢?郑苒苒难道能告诉他,尽管你会成功的,可是你最后也只是成为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编剧,靠描写婆媳矛盾和都市爱情糊口度日?

        他们青春时代的这些一掷千金的理想精神以及为之付出的奋斗,到一切付诸东流的时候,到底还剩下什么?

        “我十七岁时在插队,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动的大亮点,夜风是些浅蓝色的流线,云端传来喧嚣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很幸福,这说明我可以做个诗人,照我看来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诗人。”常欢背着《红拂夜奔》里这段话,然后转过头对郑苒苒说,“郑苒苒,我叫常欢,我永远对这个世界感到快乐。”

        那天郑苒苒和常欢聊了很久,下楼之后她折回医务室开了病假条,等赶到电影院,正好看到最后一场的观众向外走。

        那是2006年年末,郑苒苒最失落的一个时刻。

        北方城市向来没有夜生活,所以没有午夜场——就算有郑苒苒也不能去看的,她现在是好学生郑苒苒,不是上班族郑苒苒。她裹好围巾转身回家,看到门口的电影海报,心里有些踏实地想,这就是2006年的偶像啊。电影院里面,《菊花台》的音乐断续传来。那是周杰伦第一次用字正腔圆的吐字唱歌,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不能唱清楚。

        多年轻呐!

        一切都是这样。

        第二天回到学校,郑苒苒就被迫投入了七中的校风建设事业。尽管她很多次都想告诉张芃,我们现在怎么尽心准备都没有用的,很多事情没必要那么认真,但是每次这话都被她从心里咽下去。一是想到她说七中一定评不上张芃不会信,二是,这是张芃最重视的事情。每个班都会有那样的人吧?学习不是最好的,长相也不出众,甚至没有什么特长,但是对这个班级和学校有一种毫无杂念的热爱和责任感。张芃就是这样的人,所以郑苒苒还是选择尊重张芃的这份热情,好几个星期都在忙校刊编写和板报设计。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要说起来,这件事很小很小,小到另一当事人绝对不会记得,但是郑苒苒,二十六岁的郑苒苒在此后好几天一直到放寒假,都还在回味着整个过程。

        七中安排班长每天轮流在学校门口检查同学的校徽佩戴情况,那天早上,宋杭忘了戴校徽上学,刚到校门口就被一位女孩拦下,被询问了班级姓名,登记扣分。

        这个时候宋杭看到郑苒苒在校门口下车,胸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没戴。

        而郑苒苒看到宋杭被拦住,注意力却全被那个女班长吸引过去,因为这不是张芃喜欢的那个小学妹嘛!

        宋杭看郑苒苒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趁着检查校徽的同学还在登记自己的信息,就当机立断冲郑苒苒喊了一声:“郑苒苒快跑!”

        郑苒苒从八卦里拔出头,反应过来,一路推着自行车跑了过去。

        少年音。

        隔着那么多人。

        郑苒苒快跑。

        说不定这男孩子也是为了班级荣誉,可是因为是喊给自己听的,听上去就格外不同。小学妹不是追兵,七中也不是凶险的大漠,可是那一刻,郑苒苒莫名觉得这就是白衣侠侣(七中校服是白的)落难江湖,白马李三一人抗敌把生机给了金银小剑三娘子上官虹——你逃吧,好好活着。

        二十六岁郑苒苒,就这么全面回归十六岁的做梦状态。

        都怪那声“快跑”,实在太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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