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这一定是十七岁的郑苒苒在乎的事情
第七章这一定是十七岁的郑苒苒在乎的事情
刚刚开学那会儿，老谢总是会把教学进度表上的时间写成2006，然后笑骂自己老糊涂。这回没看出来，宋杭提醒：“老师您日期写错了。”递回去。
老谢提笔往“6”上狠狠涂画，涂出一个黑乎乎的“7”。
但是上课的时候他绝不会糊涂。
半节课拿来提问公式，五册必修课本出现的所有公式，打乱了提问。
先问祝泽鸿，倒背如流。
乔初雪忘了两个必修四的公式，给她半分钟推导一下，很快答出。
叫起潘葛，潘葛一脸混沌，摇头晃脑。老谢不气恼，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臧克家当年考国立青岛大学……你们知道国立青岛大学现在是哪个大学吗？”
几个同学稀稀落落地回应：“山大吧……”
“对，就是山大。当时的文学院院长是闻一多，写《死水》的诗人。臧克家当时考试，”老谢重新把目光投向潘葛，“数学考了零分，作文只写了三句话，但是这三句话被闻一多大为赏识，破格把他录取了。你知道这三句话是什么吗？”
老谢又转回同学们：“谁知道？”
过了一会儿，潘葛回答了：“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
同学们当中微微惊叹。
老谢赞许地看着他，说：“希望你是下一个臧克家。但是希望你比他做得更好，他当年数学考了零分，应该是基础题都懒得蒙一蒙，我希望你能把题目做到立体几何那里。”包括潘葛在内，大家都笑了，老谢让潘葛坐下。
然后老谢看到程筝，笑着说：“程筝回来了？你也起来说两个吧。说说向量夹角公式？”
程筝缓慢地站起来，仿佛凳子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然后双手揪着衣角，抱歉地对老谢笑。
“张口就来，张口就来。”老谢口头禅鼓励她。
程筝也还只是笑。
郑苒苒坐在座位上，左手撑住头，把自己跟窗外的世界隔离开，偷偷地看教室里发生的一切，像是坐在电影院里。阳光洒在程筝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
她说不上来，老谢也让她坐下了。然后他慢慢踱步，继续在班里寻找目标。
集体供暖已经停了，教室里贮存了满个初春的寒冷。早上十点的阳光流进，蒸起一片轻盈的暖意。
郑苒苒心里默念：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在这个同学们都在被老谢慈爱的威严搞得很紧张的数学课上，郑苒苒却想起她大学时期看的电影。是中国的禁片，师兄带她去资料室看。在北大读书的女主人公梳稚气的双马尾，但是眼神里有脆弱的悲伤，坐在教室后排，回头看窗外飞进来的柳絮。郑苒苒记得那个镜头，记了很多年。
又是这么一个春天来了。
而春天最让人欣喜的事情绝对不是在教室里背公式。
打一进三月份同学们就在等运动会的通知，终于那天张芃在班里说这周开始报名，教室里才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
最先被考虑的事情是开幕式入场。
每个班想口号和队列，按表现计分，跟精神文明奖挂钩。
其实这是个很没有发挥空间的环节，无非就是想一个“六班六班，启航扬帆”的口号，最多让排头扛一个写着口号的黑板，走得越整齐越好。
但是他们是十七岁的孩子。一生中创造力和反抗精神最充沛的年纪。而且遇上了一个蓬勃的春天。
郑苒苒不知道他们之前的学长学姐有没有争取过类似的权利，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在七中，是郑苒苒他们班最先跟学校达成了共识——运动会班级入场，班集体可以自行选择想穿的衣服。在小地方的学校里就是这样，一旦有人做了一件不普通的事，学弟学妹们就可以拿来说“某某届就这么干过”，而这个理由对于学校来说是最没办法反驳的。所以很多年之后，郑苒苒在网络上看到七中的孩子们cos各种卡通人物入场上了微博热搜，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能不穿校服而跟学校斗争的事情，专门给乔初雪发消息，说“没我们当年，哪有现在这帮小屁孩的热搜啊，我们该被写进校史的……”
当时最先问能不能不穿校服的是程筝。她刚从美国回来，对所有存在选择的事情产生询问的习惯。认真想要入场有新创意的是矮个子的活泼女孩是禇小旗。她坐在第一排，仰头问讲台上的张芃：“每次就是穿着校服进场，我们能不能找个别的方式？”最上心的是周羡，他本来就是这个班里唯一一个学艺术的同学，一旦有机会做跟文艺相关的事情，他一定会很投入。提议向班级征集服装创意的是宋杭。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大家推举张芃去跟刘军商量。于是一整晚都在欣喜等待。
郑苒苒倚着冰凉的暖气片看书，一点也不着急。何书煜说：“我估摸着刘军肯定不愿意。”
郑苒苒不置可否。
何书煜胳膊肘捣一下她：“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啊……看什么呢？”
凑过来一看，《余光中散文集》。
“我真佩服你们，这种书又没什么故事情节，怎么看下去的？”说完何书煜从书包里拿了一个mp3出来，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调出电子书。
“我还佩服你们呢，这么点大的屏幕不嫌累眼睛吗？”
何书煜摇摇头：“你知道有个叫南派三叔的人吗，他写了一玄幻小说，叫《盗墓笔记》，特好看，我最近开始追这个。”
郑苒苒愣了一下。
那是南派三叔刚刚开始在起点网上写小说的年份。十年之后，郑苒苒就职的文化公司做过《盗墓笔记》的周边策划。她试探地问了一句：“你知道《甄嬛传》吗？”
何书煜的眼神变得空洞，又像个傻狗了：“什么传？”
“没什么。一言情小说。而且盗墓笔记不是玄幻小说，是悬疑小说啊，傻狗。”说出来了。
“不都一样吗？你看过？”
“没看过。听说了。”
郑苒苒看到走廊那边有黑影，心想是刘军和张芃回来了，就小声说：“傻狗，收起来吧，刘军来了。”何书煜熟练地把mp3放到化学练习册的下面，做贼心虚地往窗外看，然后刘军进来了，后面跟着张芃。
“你们精力不知道往哪儿发泄？这个学期任务我没讲吗？月考，质检，会考，一个挨一个，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忙了，你们怎么这么闲？谁起哄的，谁起哄要穿奇装异服开运动会的？”刘军最后的两句问话朝向了后面低头丧气的张芃。
张芃抬抬头，嘴唇蠕动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郑苒苒看到程筝表情有点凝固。
刘军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说！我要揪出那个动摇军心的！”
郑苒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低声说：“他是不是大姨夫来了？”何书煜没忍住笑了出来。刘军看到了：“何书煜！你笑什么！”
何书煜赶忙垂下眼，尴尬地摆弄着自己的笔。
刘军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上纲上线。动摇军心，害群之马，是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好像这个班级本来就是什么坚不可摧的总体似的。不是的。郑苒苒知道不是的。
集体荣誉感，一个上个世纪残留下来的语汇，每个人从小学开始就在被这个词语绑架。为了应付检查要穿统一的服装，说安排好的话，准备洗好的桌布，自动地抹杀集体背后的个性，一旦有一点点差池，就会被拉出来到追光灯底下，惨淡的白色打在脸上，所有人就可以指责他：破坏集体。在刘军那里，集体荣誉感的具体体现就是维护整个班里的学习氛围：大家都应该小心翼翼整齐划一，让温度恒定在一个适宜苦心孤诣的水平，不能出现任何计划外的情况。他最痛恨钠块扔进水里的时刻。
这个时候宋杭站起来了，微微举着右手，带着一点抱歉的微笑，那个笑容就像早上程筝回答不上老谢的提问。
“老师，是我。”
侯永昌觉得郑苒苒来找自己还挺惊讶的。
他不太认识这个女孩子。
她提了一个其实以前就有学生提过的要求：“老师，能不能允许我们自己选择穿什么衣服入场？”
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在这一点上侯永昌比刘军清楚。但是他们一直刻意扼杀同学选择自由的逻辑跟刘军很相似——这件事情上可以答应你们，别的事情自然你们也要争一争，七中学生的优良传统就是心无旁骛，一旦你们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决定了，那个局面怎么控制？
郑苒苒气到咬嘴唇。她没办法跟他讲道理。七中是对的，这所学校把很多孩子训练成了高分机器，他们进入了中国最好的那批大学，吸引着更多的初中生挤破了头也要考进来。但是常欢说得对，这是一生中最值得疯狂灿烂的年纪，他们想要的更多，想要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
郑苒苒到底是在公司里待了几年，谈下过那么多策划案，所以她竟然跟侯永昌提了交换条件：“老师，我们班这次月考，如果平均分能超过实验班，您就答应我们的请求行吗？”
侯永昌笑了，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沿上磕了一下：“行，你们看着办呗。”
他不信。
郑苒苒也不信。但是她记得当年六班曾经有一次考过了实验班，被刘军当成谈资直到他们班毕业。她不记得是哪次了，但是现在似乎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发生在一周之后的月考。
刘军罚宋杭写了一篇检讨。宋杭虽然是男孩子，但是总给人一种“班里学习最好的女生”的感觉，以至于刘军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好意思怎么罚他。宋杭自己扛了好几个人的骂，但是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要检讨什么。
那之后六班掀起了了空前绝后的学习热潮。
刘军以为是自己的整顿起了作用，但是不知道这个班里的孩子其实都是在为了穿一次自己想穿的衣服而努力。
郑苒苒觉得她会永远记得这个星期。
早读课上大家背古文和英语单词的热情让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惊讶不已，因为六班作为除了实验班之外最好的理科班，和所有理科学霸——真不好意思，郑苒苒又用了这个词——聚集的场所一样，对语文和英语有着一种天生的漠然。
中午的休息时间多了很多同学留校刷题，有次杜知鱼经过六班的窗户去接水，还为六班中午竟然会留这么多同学做题而驻足了一会，她中午一直不回寝室休息，总是留在教室学习。
大家空前团结地分享自己弄到的题目和试卷，遇到难一点的题目就抽自习课让祝泽鸿或者宋杭上去讲。
是为了能赢得那个不穿校服的选择？或许吧。但是谁会看不出来，这些孩子，被这个挑战提醒了分班时候的郁郁不得志——因为没有进实验班，所以“最好的理科生”前面总要加一个前缀，“除了实验班”。大家现在更想看看，到底我能不能赢一次他们，谁说他们一定就是天之骄子的？
郑苒苒回来之后，第一次在考试之前觉得慌张。她早就没了和自己的同学一样的少年意气，那股气总是提不起来，毕竟她不是十七岁。所以她又去偷偷找了杜知鱼。
杜知鱼晚饭时间在食堂被郑苒苒堵住，听到她要自己放水，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郑苒苒垂头。
“可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杜知鱼永远一针见血：“郑苒苒，这件事是你争取来的，你要负责啊。不管你到底能不能投入进来，你要想到，这一定是十七岁的郑苒苒在乎的事情。”
郑苒苒猛然抬头。
杜知鱼歪歪头看郑苒苒的睫毛透过食堂门口昏暗的灯光投下一片阴影，又气又笑地说：“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应该去找祝泽鸿让他一定要考过我，或者你自己试试看能不能提上去你们班的平均分。”
郑苒苒松开杜知鱼的胳膊，小声批评好朋友：“学习好了不起啊！”
这句话像小石子投进池塘，让杜知鱼脸上的笑意又泛开一层，然后她认真地说：“当然。”
月考之前的下午，郑苒苒写那天的好词好句小卡片。她抄了短短的一句，“愿在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廌，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出自张潮的《幽梦影》，一个读起来有点点直男癌的清朝笔记，倒是这句让郑苒苒觉得还算清新。
她交给宋杭，宋杭照例还她一颗糖，芒果味儿的，橙色的圆圆的一粒，欢欣地躺在宋杭的手心里。
“加油啊郑苒苒。明天考数学，千万别再约分向量了。”
郑苒苒臊眉耷脸：“这糖我留着明天考数学之前吃，沾一下你的仙气。”
宋杭笑着说：“幼稚。”
回到座位上郑苒苒翻找何书煜的书包。
“你丫找什么呢你说啊？”何书煜对她永远一万个不耐烦。
“你那破mp3呢？”
“你你你别翻了，书包给我我给你找。”何书煜把他一颗大头伸进书包，过会儿掏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扔在桌子上。
郑苒苒竟然还没忘了课上偷听mp3的武林秘笈，熟练地把耳机线穿过袖子，对着按键一通狂按找想听的歌。过会儿她扑哧笑出声来：“狗狗啊狗狗，没想到啊，你听这种歌？”
何书煜慌张地夺走了一只耳机听了两句，然后扔回来：“这是我表妹给我下载的，不关我事啊。”
郑苒苒撇撇嘴：“得了吧，别拿表妹挡箭了。”
傍晚时分，风小了很多。白天里死命乱飘的柳絮这会儿也温柔了起来，一朵两朵钻进窗户。何书煜不再反驳，灰溜溜地偷回一只耳机，和自己心事重重的同桌分享了这首歌。
那是一首非常非常甜的歌，里面有月光，萤火虫，和青春璀璨的年少。唱歌的两个女生也非常甜，所以她们组合的名称就叫sweety。郑苒苒一点一点安静了下来。她看着同桌边听歌边做化学题的侧脸，心里想：这个家伙，原来你十七岁的时候，长这样啊。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从来没有梳过。脸和脖子都很干净，很明显能看出属于少年的清瘦，眼睛特别黑，亮亮的，像狗狗眼。
“何书煜，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你一生中的颜值巅峰？”
何书煜摘下耳机，脸皱成一个包子，又是不耐烦地问：“你嘟哝啥？”
郑苒苒想想自己刚刚说的疯话，突然开怀笑了起来：“我说你明天好好考！除了化学别的也要考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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