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四）

        梨花开了，杏树长出了粉白色花蕾，杨柳枝也显出翠绿色。村民们开始整地犁田，购买种子，做着春播准备工作。

        早晨，天空布满了乌云，吃早饭的时候，飘起了雪花，没有一个小时，脓包雪就开始卷起来。春天的雪经不起考验，一落下来就融化了，雪水跟煤尘搅拌到一块，形成墨汁般的水流，滴答滴答地从屋顶上落下来，从树枝上流下来，跟地面上的污水混合在一起，整个山村好似披了黑纱。白色的梨花失去了雅洁，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远远地望去，如同树上趴满了苍蝇，又似色泽深浅不同的黑蜘蛛。

        铁蛋离开煤矿，整日里忙着春耕备种。他先把自己的地整理好，又帮助石头、小猫把地整理好，等待着实时播种。他十分庆幸今天这场雪，缓解了干旱，改变了地墒。早饭后，趁着雨雪天气，在家里修理犁耙，突然石头推开门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哥，不好了，小猫在矿上出事了！”

        铁蛋赶忙放下手里的活，不问青红皂白，顾不上穿雨鞋戴草帽，跟着石头就往矿上跑。

        一辆救护车鸣叫着飞驰而来，从他们两个身边穿过，路上的黑泥飞溅起来，撒到他们身上、脸上和头上，两个人马上变成了黑泥人。铁蛋的右眼被泥封住了，用手一擦，污水刚好渗到眼里，只觉得眼球被磨得疼痛，两行泪水从眼角流出来，眼皮怎么样用力也睁不开了。他边跑边眨着眼皮，拼命地跟在救护车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绞车那儿冲去。

        铁蛋和石头跑到坑口，救护车上面下来的医生，已经对小猫做了检查，正向周围的矿工比着手势说：“人的身体已经凉了。你们发现他触电时，应该马上切断电源，或者把接触身体的电线挪开，不能等待，也不能用手去拉，以免连续触电。人已经没有办法抢救了，你们安排后事吧！”

        医生说完，坐上救护车走了。铁蛋朝绞车旁边看去，小猫卷曲着躺倒在黑水坑里，面色苍白，手指紫黑，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那身灰色矿工服已经没有一丝干的地方。铁蛋一个箭步冲上去，两只胳膊紧紧地把小猫抱到怀里，不停地哭喊着说：“兄弟啊，是我害了你！明明知道这儿不安全，为什么不让你离开！……”

        小猫触电身亡，死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谁都没有发现他。小猫开绞车，主要作业是开合电闸，连接绞车的电线早已老化，小猫曾经多次找电工请求更换，吝啬鬼为了省电线，几次都不让电工更换新的。老化和破损的电线，被雪水浸泡后，开始漏电，小猫的身体碰到漏电的电线上，身不由己就被打倒在那儿。他动弹不得，旁边也没有人施救，没有多长时间就奄奄一息了。半个多小时后，坑下传来开绞车的铃声，但绞车那儿毫无响应，又传来几次铃声，还是没有响应。在坑口等待着接货推煤斗的人，开始大声喊小猫，看到小猫动都不动的样子，以为没有听见，跑过去一看，小猫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个小时以后，小猫母亲来了，见小猫这个样子，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石头手疾眼快，一个箭步冲过去，两只手把小猫娘揽到怀里，才避免了一场危险。

        铁蛋放下小猫尸体，站起来一把手抓住妻管严，劈头就是一拳。妻管严打了一个趔趄，嘴里流着血，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听着他数落：“你是个葬了良心的东西，只知道赚钱赚钱，把工人的命当儿戏玩，如果换一换电线，小猫还会成了这个样子？”

        铁蛋说着，又要伸手去打妻管严，石头赶忙叫旁边的人拦住。铁蛋指着妻管严说：“把你的小车开来，先把小猫娘送回家去！”

        妻管严知道，吝啬鬼是个爱车如命的人，她的车一般人不让碰，但今天没有办法，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让别人用也不行。他朝着杨敏点了点头，杨敏会意，把车开过来，打开车门，请石头把小猫娘抱上车，开车把他们送回了村里。

        铁蛋抱着小猫，径直走到经理办公室，把小猫放到妻管严的床上说：“兄弟啊，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席梦思，今天就享受一下吧！”

        铁蛋说完，迈开大步走了。

        吝啬鬼见铁蛋把死人放到自己床上，本想发作一下，妻管严急忙制止说：“人家死了人，你还舍不得一张床吗？不要惹事了。”

        吝啬鬼历来不听妻管严的话，大概今天也是害怕了，反倒听了丈夫一句。

        小猫娘哭得死去活来，铁蛋和石头在旁边陪着哭，不吃不喝地过了一个晚上。

        次日清晨，妻管严和吝啬鬼在小猫堂叔陪同下，一起来到小猫家。小猫堂叔说：“嫂子，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为好。人还是要活下去，后事还是要办，现在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样处理才合适。”

        吝啬鬼说：“大娘，这件事都怪我们，谁也没有预先料到。说实的，我们也不想出事故，现在事故出了，就是再怎么样，人也不能救活了。您提个要求，看怎么样了结才好？”

        小猫娘听吝啬鬼这么一说，只哭了一句“儿啊！”就又晕了过去。邻居们赶忙围过来，有的紧紧地抱着上身，有的用指甲掐人中，有的拿手提头发，小猫娘才慢慢醒过来。她用手指着铁蛋，意思是请铁蛋替他出主意。

        铁蛋想了想说：“我说三条：第一，厚葬小猫；第二，把小猫娘送到医院就医，煤矿承担一切开销；第三，赔偿死者家属十五万元，并上报县煤管安监部门处理。”

        妻管严在旁边急忙说：“我们赔偿二十万，不要报煤管安监部门，行吗？”

        铁蛋站起来说：“不上报，煤矿得不到安全检查，你也不会接受教训，以后再发生事故怎么办？”

        妻管严赶忙说：“这么大的教训，我们能不接受吗？我一定会加强安全建设，保证以后不出事故。您看行吗？”

        吝啬鬼也跟着说：“如果上报，上面就会来处理，赔偿金就少了，最多也是几万元。咱把上面的罚款省下来，一起给了大娘，再多给大娘几万元，你看怎么样？就给大娘二十二万吧！矿上也没有更多的钱了。”

        铁蛋摇了摇头，表示不赞成。小猫堂叔朝着小猫娘大声说：“大嫂，人家给到二十二万了，就依了吧！自古以来凡是挖煤的，挣的都是卖命钱，谁也不愿意出人命，可人已经死了，就是让他们偿命，小猫也是活不回来的。都是一个村子的乡亲，又都是牛家人，摸不着也会擦着，咱就得理让人吧！”

        小猫娘本来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来不愿意为难别人，听小猫堂叔这么一说，也就点了点头，意思是同意了。

        铁蛋虽然不同意堂叔的看法，也不同意堂叔的意见，本来还想辩白几句，见小猫娘已经点了头，只能把窜到嗓子口的话咽回去。

        小猫安葬后的第二天，石头离开了煤矿，村子里在坑下工作的人，也都离开了煤矿。

        村里人都走了，妻管严只能雇佣外地来的人采煤。这些人虽然卖力气，却没有基本生产常识，更没有技术和经验，妻管严跑前跑后进行管理，感到十分吃力。

        早春二月还没有过完，清明节就来了。

        妻管严从坟里烧纸回来，正碰上小猫娘坐在村口哭儿子，心里就感到不痛快。他恨小猫娘，硬是要了他二十多万，他恨因为小猫的死，给矿上带来了管理困难，他更恨铁蛋和石头，两个人经常给他过不去，让村里人对他众叛亲离……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充满了一个“恨”字，他恨死了周围的一切。

        妻管严回到家里，在市里读高中的女儿婷婷回来了，好像感到增加了几分高兴。他伸开胳膊，正要拥抱女儿时，顿觉窒闷气短，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绞痛从胸部放射到两臂，一下子倒到了床上。紧接着，头上冒出豆珠般的大汗，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大叫不已。吝啬鬼见状，慌了手脚，以为是妻管严中了邪，她沉下脸，一边骂着，一边跑过来用两只手按妻管严的身子。尽管吝啬鬼显得胜过泼妇，怎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妻管严仍然不停地翻滚着，大声呻吟着。

        婷婷见父亲这种样子，知道一定是病了，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好受。她赶忙跑到隔壁黄嫂家里，找到跟她一块从市里回来的黄先生，请他过来给父亲看一看。

        黄先生正在帮助黄嫂做午饭，听说婷婷父亲病了，赶忙拿起听诊器，跟着婷婷来到妻管严床前。黄先生认真检查后说：“这是心脏病发作了，我给他扎个针就能缓解。”

        黄先生随身掏出针灸针，朝着妻管严掌后的内关穴扎下去，捻转了几下，又在两乳之间的膻中穴扎了一针，捻转了几下，妻管严立时感到胸部宽畅了许多。黄先生又拿出一支针，扎到妻管严头侧的心区穴，飞快地捻转了一会儿，妻管严马上痛止汗收，未病一般。

        待了一会儿，黄先生拔出针来，对妻管严说：“这种病需要注意，最好到医院做个心电图，让医生开点药。”

        吝啬鬼坐在旁边，平着脸，没有讲话，妻管严点了点头。

        吝啬鬼自从在黄嫂家门口盖了车库，就不再跟黄嫂往来，但黄嫂是个大度的人，不跟他计较什么。有一次，黄嫂看到吝啬鬼从对面过来，主动打招呼“你好……”

        吝啬鬼打断黄嫂的话，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想盼我不好，没有门！”

        自此以后，黄嫂躲着吝啬鬼，生怕碰面发生尴尬。而吝啬鬼却得理不让人，一直把黄嫂当作敌人。

        今天，虽然黄先生救了妻管严，但吝啬鬼连一句感谢话都没有说。最后，还是婷婷对黄先生衷心表示感谢，恭恭敬敬地把黄先生送出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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