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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收权


六月初十,玄石陨落,降于关西,天下逢难,水淹两州,璇玑司记录的天灾一一应验。涝灾未止,蝗灾又起,百姓流离,民怨鼎沸,南方各州日日上报中央有民乱难以平抑。

        巡南使段恢与叶守桢一日三道奏折,快马加鞭送入中央,请求纾解之策。

        当此之时,会稽王请旨回朝的奏折也摆上了清心殿案头,六曹尚书核准,只等皇帝批示后生效。又有一封为民请命的谏文,说是幽州军清点了收缴来的战利品,物资可以支撑半年,粮饷还是用于赈济灾情为要。

        离京治水的薛瑀已经归朝,经过数月磋磨,年轻臣子皮肤黑了些,气质风仪不减,端方持重,忧国忧民,常年微蹙着眉头,长身玉立,刚正严肃,不可摧折。

        薛瑀回京,会稽王请旨,两方力量汇集中枢,意味着这场从年初拉锯埋伏的博弈进入高潮。

        数百万的米粮经益州疏散天下,此等动静瞒不过司马沛,各方棋子明晃晃地摆上台面,只看谁占的天时地利人和更多一些。

        薛瑀没有军力同司马沛硬碰硬,却能拿捏住他的要害徐徐周旋,缓缓图谋。他赌司马沛不敢背上一个谋逆之名,无召回京。

        臣子挽起袖摆,执起御笔在舆图上圈出满州。

        “破除此局后,司马氏与乌氏的联盟会暂时破裂。”但这只是暂时,薛瑀决定乘胜追击,让二者再无合作可能。

        乌氏这回掏了家底押注,赌输了,总得找人讨个说法。

        “臣意欲让薛珈前去满州,说服乌哲。”乌哲名义上是魏国满州刺史,如今执掌西南的灵魂人物。

        陈燎厉声否决了他的提议:“不可!”

        “司马沛肯定能查到薛公子行迹,如今应让他即刻赶赴益州避险才是。”有张景玄在,司马沛的势力难以渗入。

        “所以,会稽王这般作想,我们更要逆其道而行之。”

        薛瑀思量周密,将计划娓娓道来。

        “司马沛要入洛平,我们是拦不住的。”

        即便这次侥幸阻截,他能赌一次,便有胆量、有能力再设一次天下之局。

        “堵不如疏,臣治理黄河时,一位掌管小河的里正告诫微臣。”

        天下大势亦如这滔滔黄河奔涌不息,时涨时退,永远向前。

        “陛下赏罚分明,既要嘉奖会稽王及幽州军收复国土的显赫战功,自然一视同仁,褒奖平定灾情有功的大臣。”

        计划的关节被人点明,陈燎醍醐灌顶,眼神清亮,满怀欣喜地看着指点江山的重臣:“薛御史的意思是,趁此机会收回地方财政之权?”

        “不止。”薛瑀面不改色,谈论的话题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听上去遥不可及,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借助此次平息民乱,若谋划得当,还要削抑地方部分军权。”

        “这……”陈燎不敢置信,缓缓眨眼,“薛御史,这会不会太难了。”

        “陛下可知,薛珈为何能顺利筹措到足额米粮输入关中?”

        薛瑀打起哑谜,薛珈传回的最新消息他尚未告知天子,这意外之喜连他知道的第一瞬都有些难以置信。他突然懂了这位里正的话,堵不如疏,之前他们一味想着堵住司马沛的势力渗透朝野,希望安定侯入仕辅弼。有时候,解决水患的良策是挖通新的渠道分散水势。

        “薛大人勿要同朕打哑谜了,肯定是薛少郎又有了新消息!”

        薛瑀冲天子温润一笑:“是。陛下,平息民乱之事可委任安定侯顾亭奇。”

        “可是安定侯不是——”陈燎骤然收声,神情惊讶,旋即展露欢颜,“薛御史的意思是,竟是安定侯!”

        陈燎并未被这惊喜冲溃头脑,心中思虑立刻成形:“可是他不愿受召,而且多年前安定侯是身负重疾才卸甲放权,领兵作战之事,怕是有心无力。”

        “平息民乱不比对外作战,多以招抚为主,少有操戈。况且,陛下只需借安定侯之名,具体的平叛事务可交由其他领将进行。”他指向舆图长江一线上的江州,“江州受苏吴掣肘多年,前有淮安,后有荆州,夹缝求生,陛下不妨借力打力。”

        “保险起见,臣会让张大人举荐一人安排其中,沈安宜留驻南方作为监军随行。”

        “至于地方财权,臣请旨亲赴江南督办此事。望陛下恩准。”

        这一刻少年天子如临梦境。

        陈燎仍是不敢相信这一日会来的如此之快,不久前他以为这些东西离他如银河瀚海,难以触及:“薛御史,这是不是太过冒进了。”他说得小心翼翼。

        薛瑀神色渐渐冷却下来,沉默着将身后的舆图细致卷起,整理边角,然后将这千里江山图放回熟悉的书架之上。整个过程中陈燎只敢默默追随着他的身影而动,眼前人比自己更了解这座无情的庞然大物。

        薛瑀最终拜伏在天子脚下,陈燎连忙扶起他:“薛御史这是何意!”

        臣子违背礼制,抬头迎上少年青涩幼稚的面颊,那双眉眼同先帝一般,飞扬鲜活、坚毅不屈,世人说这是陈氏皇族的帝王相,鹤翅寒松,当是有如此品格才能成就不世伟业。

        他曾亲眼见证、陪同着一位少年走向死亡,见证他鹤翅折损,寒松摧折,生命随着眉宇消沉黯淡流逝着,最终被这冰冷高耸的宫墙吞没。

        也许对于眼前的小儿来说,抗争之路刚刚开始。但是于薛瑀而言,这项事业他准备了十年之久,已经迟了一步。

        少年不知,薛瑀支持他是真,亦是在他身上求得一个成全。

        这一回是父亲薛觉义等他回家。

        马车老旧,四壁轻微耸动,发出低沉的呜咽哑声。父子二人显然适应了这种环境,就着噪音随意聊起国务。

        “儿子胆大妄为,还请父亲息怒。”说着这般请罪之词,薛瑀面色疏懒,嘴角有着浅淡的笑意,语气稀松平常,倒像是身上卸下了某个大包袱。

        他存了一些宽慰父亲的心思。

        肌理松弛的手掌抚过侧壁上的一道刻痕,这是十年前回京路上遇袭留下的旧纹,薛觉义以此自省,告诫一家人这洛平城并不太平。

        经年流转,儿女长大,各自有了各自的想法,俗语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便是这个道理。

        醇厚沉重的嗓音在狭小温馨的马车内回荡。

        “沈祭酒只有安宜一个儿子,你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薛瑀喉头一紧,突然有些酸涩痛苦之感。

        父亲没有提起薛珈。

        “他挂的斗笠我看到了。”那双凝重的、沧桑的、岁月的眉眼一瞬化开,返璞归真,薛觉义只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普通人。

        “父亲——”这一声极为酸楚。

        “你们的娘亲会在天上保佑你们,一直都是。”

        还是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十年前的遭逢。

        祖父病逝,伯父惨死,父亲决定入京。

        那时刚刚及冠的薛瑀同现在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薛珈一样,读圣贤书,修君子道,践行万民之法,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拦男儿践行抱负的决心。

        以致于他们都忽略了母亲的反应。母亲张氏,单字一个茴香的茴,这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可作调料,也可入药。就像母亲一样,可以温柔小意,相夫教子,亦能提刀大杀四方,带着一家人浪迹江湖。这样一位女子,最喜欢的植物是相思红豆。

        父亲说,张茴是这世上最无拘无束、纯粹自由的鹰。

        这只鹰最终栖息停靠在他的臂弯,收束羽翼,成为一棵大树和他相互依靠,为孩子们遮风避雨。

        这棵大树葬于江南,父亲应召后不久为刺客所杀,薛瑀那日在廊下站了一夜,父亲强硬地抱住她的尸体不愿放手。三日后,薛璃病逝,父亲和他带着弟弟妹妹北上洛平,撑起家业,撑过这风雨飘摇的十年。

        薛瑀想过,他是不是做错了。

        这天下姓陈还是姓司马有那么重要吗。比母亲和弟弟还重要吗。

        他从来不敢向父亲询问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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