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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问君归不归


越州毗邻广州,走水路只消三日便能抵达,顾家的门店开在广安郡,薛珈又赶了一日的陆路。第四日天明,正好赶上瓷器店开张,门匾上题的商号是广安瓷器,并未突出顾氏背景。

        刚迈过门槛,柜台的管事热情迎上来:“客官是想看些什么物件,我们店样样都有,也可以专门定制。”

        薛珈伸手打断他的介绍,开门见山道出来意:“我要见顾家家主。”

        那人闻之变脸,语气颇为威胁:“公子是何买卖?”

        “自然是一笔和你们家主亲自商谈的大买卖。广安瓷器的规矩我懂,押金在先,货物在后。”薛珈神色不惧,掏出一张万两面值的契书呈于管事。他现在扮演家缠万贯、富可敌国的商贾大家是越发得心应手、浑然天成。

        管事脸色变了又变,确认契书规范无错,又是满州邸店作保,态度逐渐庄重:“公子勿怪,广安瓷器的买主多是熟客,少有您这般年轻人亲自找上门来谈生意的。我先去通禀老爷,公子稍候。”又吩咐伙计沏茶待客。

        薛珈静静打量店内布局。墙上虽设有朱红窗牗,锁扣紧合,提供照明之用的是房顶上吊着的琉璃灯,估计是怕日光影响瓷器品质。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雕漆木架整齐摆放,上面或有造型万千的瓷器,或是精致华美的木匣。整体上布置之人只求洁质低调,并不讲求奢华排面。

        房门再次推开。

        来人一身锦绣。湘州的双面绣织锦色泽并不浮华,因用草本染就的暗色丝线作绣,暗纹构思巧妙,云雀与并蒂莲交相辉映,远观又做一个吉字。魏律不许商贾着锦绣丝纹,然南方经济繁荣,地方财政多仰赖商人输税,这些戒条施行松弛,湘州的草木漆绣便在富商大贾间广为流行。

        来人比安定侯顾亭奇年长不了几岁,气质儒雅随和,没有林三一流的谄媚市侩之气。

        管家随行介绍:“这就是我家老爷,广安瓷器的大老板。”

        “幸会。”

        “幸会。”

        “内设雅室,公子不如随我入堂详谈。”顾阳作出邀请的手势,薛珈从善如流。

        后院种了满园的君子兰,馥郁清新,山石泉水清秀隽永,颇有江南园林风情。那雅室正对着流水山泉。屋内博山炉中焚着淡香,薛珈闻不出是何配料,只知道与室外兰香相融和谐,通人肺腑,安神怡情。

        那人阖上门,态度亲和,为他斟了一杯凉茶:“这是广越一带的特色,薛公子随意。”

        刚刚接过茶盏的手指为之一僵,薛珈正欲开口,那人轻笑一声,语气平和:“算起来,亭奇是我的堂弟。”

        “薛公子放心,顾某人没有恶意。顾某也知道,公子携带一枚鹤羽前来。”

        “侯爷提前来信,让我知无不言,能助则助。”

        这下薛珈更是惊得坐不住了,好在教养未忘,动作不算唐突鲁莽。

        “竟是安定侯暗中襄助?”薛珈问,惊讶之意尽显,“早些年安定侯受伤便退出朝堂,以书画棋弈为乐,原以为他——”

        那人引他坐下相谈:“公子以为广安瓷器何以流通四海?”

        “如今越州顾家同京中侯府关系虽不如祖辈亲密,所谓同气连枝,相互扶持是少不了的。”

        薛珈见对面之人怡然坦荡,卸下心防,将信物递与那人。

        “顾阳。”

        “薛珈。”

        既有安定侯顾亭奇作保,接下来的协商过程很是顺利。短期内筹集五十万石米粮需要充足可靠的资金,然而,问题关键在于,仅靠广州一地,一时无法收集如此大规模的粮食。

        顾阳肩膀一沉,没有什么掩饰推拒,直话直说:“薛公子勿怪,此事牵扯朝堂,顾家实在无法直接出面襄助。但需要的银两您要多少,顾某就支持多少。”

        “至于米粮买卖,薛公子何必舍近求远?”

        这句话说得薛珈摸不着头脑:“顾兄这是何意?”

        顾阳也是不解,反问道:“薛家女郎,你阿姊不是安国公高博彦之妻吗?南方米粮生意除了淮安陈氏,当属高氏为重。”

        “我记得高家是做布匹酿酒生意居多——”

        顾阳眼神一动,薛珈顿时会意:“竟是如此!”

        “高家在广州压了一批数量可观的南洋稻,可解公子燃眉之急。”

        “其他事,顾某不便多说。”

        薛珈不得不滞愣片刻,将这些隐晦消息一一消化。广州有人抢先囤聚米粮之事他查了数月,一直未有进展,虽能猜到背后势力不小,有意无意,他从未联想到淮安高氏。

        情势关节一一厘清,儿郎眉宇渐渐阴沉,原本搭在桌案上的手掌随之收紧。

        “顾氏襄助之恩,回京后我会禀明圣上,多谢顾兄相助!”薛珈着急动身。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迟了一步会造成何种后果。

        “薛公子路上小心。”顾阳观他反应异常,心底猜到几分,估计高氏之举并未同薛府通气,用意昭然若揭。

        天下局势、朝野之争,诸家观势下注,才能长久生存,屹立不倒。如今司马沛的赢面显然更大一些。

        顾阳目送儿郎出了瓷坊。

        他心下感慨,好在顾氏子孙素来是不看重这些的。

        管事不久后前来通禀,说是银两已筹措完毕。顾阳颔首,吩咐他亲自走一趟广州。

        ·

        苍梧郡是广州境内贸易往来最繁华的郡县之一,南洋湾的渡船可以沿珠江溯流而上百里,经由苍梧过南岭,将货物经由湘渝输送内地。自然,岭北的商客也会带来茶叶、丝绸等海外畅销之物。

        码头停靠的货船不少,岸上商队拥挤热闹,货物盈车,人马兴旺,叫卖声络绎不绝。

        薛珈混在商队中登岸。剑鞘被他裹了麻布绑在身后,身上褴褛粗糙,他特意压低身量,半佝偻着背,与寻常路人无异。

        天气暑热,他钻进在幽郁的树冠阴影下乘凉,树边围了一圈人,正做闲谈调侃。不多时,江面四艘货船前后相接驶入渡口,各自占了一个码头卸货。

        运工马车候在岸上,七零八落,看着毫无联系。车队间有一人打着蒲扇穿梭而过,随意扫视着各车队装载情况,未发一言,貌似寻常路过、因为好奇才多留意一二的普通人。而后一队马车装载得满满当当,预备出发,那人跳上其中一辆走在最前。

        薛珈揉了揉发酸的筋骨,抬腿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直接穿过苍梧城,说明货物存贮地不在城中。也可以理解,一些大的商户多修建私人货仓,越是贵重之物,保藏得越神秘。

        车队驶入青山,薛珈不知这山的名字,地方志上也未写明这些细节。

        越往山林深处进发,郁郁葱葱的斑驳处已能窥见幽深阔大的洞口,此山多有天然洞穴,幽微隐蔽,是天然的宝藏之地。男人指挥人马入穴,自己则领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刀客站在入口处望风。

        薛珈藏在树梢深处,俯瞰着前方情势,来往间的风吹草动尽数入眼,他便以静观动,以逸待劳。

        不出一个时辰,又有车马碾碎枯枝落叶的窸窣动静传来。一整日只有上山人马,不见人从洞穴而出,内里应是有别的出口。

        待人马声静,再无人上山,薛珈以黑布蒙面,负剑起身,轻盈跃过重重碎影,寻洞穴方向而去。

        洞穴内没有臆想中的阴暗潮湿,有冷风从深处涌来,想来此洞是一处南北通风、直穿山体的宽阔场所,地面平缓,有碎石,马车并不难行,难怪能得人青睐。

        前行百来步,终于可见壁上火光四溢,铁制栅栏碗口粗,高耸矗立,直顶洞穴穹顶。此时无人看守,中央开的铁门用硕大沉重的锁链拴住。如此布置,设了三道关卡,在深处拐角结束,窥不见更深处的情况。

        李芜藏在暗处,冷眼观那人在铁门前踌躇踱步,犹豫不决。最终那人解开胸前缠布,宝剑出鞘,寒光凛冽。李芜这才抬了一下眼皮,微末轻盈的呼吸在这一瞬有了波动,与风声相融。

        长剑的银光与他腰间孤悬的银刀如出一辙。

        耀目嚣张,避无可避。

        银光划破风势,空中光影干净凌厉,金属相撞,鸣声回旋,粗壮的铁链却同薄如蝉翼的纸张一般轻易败在寒光之下,颓然为擅闯者让行。

        薛珈收剑,静静等待对手到来。

        铁门一道道解开,仍是码头上见到的打扇人领头,身后跟着数十刀客,手中蒲扇换为剑鞘,神容忌惮,并无不安。

        薛珈施施然行了一礼:“来人江素,有桩买卖想同阁下聊聊。”即便知晓对面是高家势力,他没有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追到这里谈生意的人,你是第一个。”打扇人不为所动,“现在出手,想来不是诚心与我聊生意的。”

        薛珈坦然应对:“打探情况是真,聊买卖也是真。”他取出契书,在那人拔剑之前亮明诚意,“这是二十万两的契书,不知能否打动阁下,告知身后之人,江素真心与高家合作。”

        言尽于此,有些事便摆上明面。今日之事很快会传回淮安高家,至于对方会作出如何反应薛珈并不在乎。

        高家押注,从来只站在胜者一方。

        他没有自称薛珈,是给高家留些余地,表明自己无意将此事闹大。

        对面人马站定,满脸疑惑惊惶,打扇人却没有追问更多。薛珈将契书别在栅栏凹凸之处,预备转身离开。

        “公子知道了这么多,还以为能活着离开吗。”

        身后山石震动,剑气如急雨扑打江面,速度之快,力道之盛,直指儿郎心口。薛珈反手握剑扛下这招偷袭之势,两剑撞击,清鸣震耳。

        薛珈借助宝剑强硬同这人以蛮力相抗,一瞬间眉眼如刃,凌厉阴鸷,全然没有读书人的温润雅意,杀气席卷周身,隔着剑光他逼视着偷袭者。

        “怎么,想杀人灭口?”他冷笑一声,“看来高家防备的人很多啊。”

        那人并未怯场,筋骨发力,暗暗压下薛珈的剑势,意图以蛮力制胜。身后人马观势而动,举刀围攻上前,洞内一时热闹非凡,两方对峙,薛珈一人一剑独闯虎穴,貌似自寻死路。

        “喂!二百金是找你来看戏的吗!”他咬紧牙关支撑着剑招,身体微微战栗,到底是读书人,虽有宝剑和几招剑术傍身,力气还是比武夫差了一截,眼下落了下乘。

        众人疑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

        并没有人回应。

        打扇人撤下剑势拉开距离,众人蜂拥而上,将薛珈逼入角落绞杀。那人冷笑一声:“得罪了,薛少郎。我家家主言明,这一局的赢家只能是会稽王。”

        这里的家主应是淮安高氏本家的掌舵人,高博彦胞弟高据。

        薛珈艰难吞吐气息,眼睫不可置信般颤抖着落下抬起,落下抬起。

        他终是遗漏一环。

        高家内部,并非一心。

        薛珈握紧剑柄,不知所谓地朝身后望了一眼,好似真有援手。

        “上!”

        刀光剑影似那日南洋湾上的遮天雨幕,密不透风,强势压制一切。薛珈举剑迎上,银光划开天网,杀出一条生路。鲜血四溅,有一些喷射到山壁上的火把,火光浮动,催化战局,淬炼杀意。

        避无可避,原是说此剑一出,势必直取人命。

        可惜,薛珈并非此剑原主,未能发挥出宝剑威力之十一。对方以人数取胜,薛珈勉力对抗,双拳难敌四手,一路且战且退,气力渐渐耗尽。

        “啧啧。”

        一声轻狂的嘲讽格外突兀刺耳。

        刀客们停止进攻,小心翼翼探望着周围环境,薛珈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剑身插入地面,他借助这股支撑卸下全身疲惫。

        “不归剑落在你手里真是可惜。”

        山壁高处卷起凉风,银光入目,腰间悬着一块木牌,直观鲜明地刻着“十一”字样。这人身轻如燕,负手抱在胸前,嚣张狂妄又懒散恣意,头上扣着一顶竹编斗笠,帽檐掩去打扮面容,却能从来人姿态语气中察觉此人应是一脸不屑。

        薛珈捂住心口大口喘气:“你怎知这剑叫做不归剑。”他死死盯住这人身影,不归剑是薛家的一个秘密。

        “莫干有仙人,乘云随风去。”一句诗念得干巴巴的,没有顿挫起伏。

        李芜解下银刀,稍稍活动手腕预备大杀四方。

        目光所见,只有一阵混杂着流光的幻影。

        此人身手速度之快,刀术之狠辣,仿佛面前等待他屠戮的人命不过是一桩不安分的木柴,刀刃大开大合,流光拉成长线环环相扣,未给对手任何停顿喘息的机会。而这无情残酷的砍柴人轻松悠闲,吟诗作唱,气息平常。

        “可怜凡尘妇,问君归不归。”

        刀客后撤,一步步退回到安全地界。

        李芜轻功傲世,银刀又不知是何质地,削铁如泥,与薛珈手中宝剑相似,气势如虹。身后默默涵养气力的男儿也是震惊得无以言表,愣愣看着那人一刀一刀,劈开铁杆,闲庭信步般周旋在杀意之中,毫不客气地斩下人头。

        “泣恨啼血泪,红珠凝宝剑。”

        血珠溅上刀背,原本莹亮洁白的亮光被鲜血淹没,恰如诗中所言,好似这宝剑由鲜血红珠凝结而成。

        薛珈不知自家兄长是从何处寻得这位杀神为自己保驾护航,真是大材小用了。若是参军为将,怕是一代风云人物。

        “斩尽无情人,宝剑归鞘来。”

        伴随最后一声低哑呜咽的哀鸣,刀身自然垂落,血珠往刃边凝结,一滴一滴没入山石,山石之上,尸骨零碎,淋漓杂乱,血腥气被山风搅弄迎面扑来,避无可避。

        薛珈反身作呕,虚弱不已。

        李芜掏出白净棉布,仔细擦拭着刀身。路过儿郎身侧,不忘将契书完好无缺地塞入薛珈怀中,面容麻木:“不归剑的口诀。别轻易劳烦我出手。”

        “我的底价,很贵的。”

        李芜擦去颊边一点血渍,气定神闲走出洞穴,外面月色正浓。

        薛珈悄声打量这人背影一二,身形消瘦,桀骜松懒,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诡异相容。薛珈在心底反复确认自己对这人的印象。

        山间月光浸润这人周身。

        淡淡的,纯洁的,让人敬畏,让人遐想。

        但,不会让人厌恶。

        这人眼底一片澄明,没有任何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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