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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窥伺


三月,六曹开始筹措南下购粮的官银,北部幽州、冀州开春后也进入战期,资费巨大、动辄几十万计的军饷从国库疏散。

        说来嘲讽,几代皇帝任由奸佞买卖官爵、苛征暴敛,泼天财富囤聚京中,身死族灭后收归国库,如今竟成了支撑魏国跨过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之时的重要资财。

        上洛山山脚,中央禁军除了日常操练巡防,如今还负责救济所的扩建工作。朝廷前日下旨,为预防关中涝灾,上洛山需要增建屋舍五千间,修筑应对疫病等异变情况的防御工事。

        上洛山山势险峻,树林阴翳。因是军事重地,少有村户,且山中多鸟兽,夜间军营会点燃声势浩大的篝火堆,既能驱散山中阴寒,又可防备虎豹猛兽。

        高博彦点了一只松油火把,玄甲外披了一件狐毛大氅,独自沿着山野石径逡巡。沿途士兵见过他,高声道了句将军安,他不冷不热地微微颔首,一路向上,察看工期进展如何。

        奇峻绝险的山石之后是悬崖峭壁,他从胸口掏出一枚骨笛,笛声渺远,很快消散在天地间。不多时,白雁盘旋,鸟鸣低呜,双爪稳稳攀住岩石。这鸟儿有些灵性,直勾勾盯着来人方向。

        他从舒展的尾羽中解下一片白色羽毛,茎骨纤长,刻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符号。

        朝廷购粮的旨意尚未正式公布,南边不少粮商开始囤积米粮,哄抬米价,等待之后高价出手。陈氏与乌氏联手,如今半数米粮被秘密送到荆州。如此乱象,虽然圣旨降下之际言明各州刺史把控米粮交易,各州要么袖手旁观,要么暗地参与,只有贫民饱受其害。

        朝廷派出的巡南使想以合理价格收购足额米粮,除非强令粮商以定价出售或对民开征。再不然,与虎谋皮,选择与满州乌氏合作。毕竟,他们并不在意同盟者是谁。

        高博彦站在悬崖之上,手指一动,羽毛轻飘飘地落入山崖。而后雁声凄厉,白雁振翅高飞,汇入远处白云苍苍。

        司马沛派人盯着高家商贸上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米粮收购动作。虽是与淮安陈氏联手,他并未打算放过高家。

        这一瞬他长眉如锋,神容阴鸷,高博彦不是轻易展露情绪的人。

        他没有停驻太久,情绪被有效地冷却,确认一切如常后方才稳步下山。

        ·

        薛瑀安排的接应人是广州当地有名的贩米商,并不知道此事背景,只说是益州的一个大主顾。如今各地动乱不止,北边战事吃紧,各州郡县还有稍微有能力的粮商都会暗中囤聚大量米粮,这种事并不稀奇。

        薛珈说自己姓江,接应人介绍自己免贵姓林,单名一个三字,只是道上的诨号。

        说是贩米商,是因沿海一带货物内外贸易须有官方授予的交易令才准通行,私自贸易者称为贩,买卖不受官府庇护,若发生争议,听老林的意思,有道上的规矩解决。

        薛珈好歹学过武艺,早些年随父母游历天下,暗中猜测估计就是火拼一番,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也不知道自己的几招把式能不能干过地头蛇,父亲交给他的宝剑今日并未随身佩带。

        广州有个南洋湾,水面宽阔无边,远处直逼天际。舟船相连如京师坊市的屋檐宅邸,在水面上一字排开,栉次鳞比,井然有序,以致水面被倒影倾盖。岸上仓库与渡口货船,皆是物箱高积、人影如雨,同满州最引以为傲的宁海湾作比也不遑多让。

        码头各处都是负责监督检查贸易令的执行官。自然,老林领着薛珈绕了小路,弯弯曲曲拐了几个弯,景致从成片繁茂的居民区转变为一片旷野,旷野之外同样是桅杆高帆,粗略一看,没有官方那般秩序井然。越走近,喧嚣忙碌声越响。

        薛珈不大能听懂当地人的口音,当然,南洋湾多是与四海各地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的老练商贩,譬如老林,常年与益州、荆州等地的粮商打交道,又会说官话,生意自然不愁。

        私自开设的码头虽多,到底是贩客们自己搭的牌坊,不宜张扬高调;各地块又分了圈子,有的繁华,有的凋敝,有的整洁,有的杂乱,总之一眼扫过,显得有些凌乱简陋。

        渡口停靠的船只不少,有大有小,皆是满载而归,又满载而去。

        岭南地远,洛平对广州一带的把控渐渐松弛失效,因此私客滋生而官府不闻不问。

        老林颇为自满:“别瞧什么贸易令。”他用眼神示意前面的喧嚣热闹,眉眼天生一副精明模样,“实话告诉你,只要这里的人缴足了钱,买卖可比官家的大这个数。”

        老林用拇指与食指得意地搓了搓,意思是私人买卖规模比朝廷明面上的大两倍不止。

        “什么贸易令只是废纸一张,只有外地人才花钱去买呢。”

        薛珈此前读过广州的地方志,南下之前兄长也将广州今日之情势告知了几分。

        原本是维护贸易的交易令成为地方官员的敛财工具,官官相护,以致京中无人上表。后来满州海外贸易发达昌盛,广州这块通外之地逐渐凋敝。当然,这只是有心人希望世人见到的广州。

        薛珈心里有了预期,没有因此痛心疾首,一身云淡风轻地跟着老林赶路。

        能让老林卸下防备、将内里门道侃侃而谈的力量自然不是他的气质风仪,二人见面的第一日他便交了底,一张二十万两白银的契书直接震慑住了林三。

        老林撩开茅草,热情拥着他上前:“江老板倒是大手笔,如今来广州走南洋路子的人不多。听说南方各州都开始哄抢米粮,说来奇怪,有这功夫,怎的不去外边买些进来囤着。真是好笑。”

        说完还呵呵乐了两声,薛珈顺势附和,说了几句调侃的话。

        话一过耳,倒被他听出关节。不多,不意味着没有。

        “怎么,还有其他人有我这般手笔?”

        “哪里的话,只是生意开着,总有找上门的买卖,不过是些散客,比不得江老板大气。我还正愁您的生意弟兄们接不接得下呢。”

        老林一席话说得圆滑,既能体现自己的艰辛不易,显出本事,以备之后喊价;又将主顾唬得恨不得跟他称兄道弟,全心全意信任他。

        “不过您放心,再难办的事儿我林三保管替您打理得妥妥帖帖!”

        “林老板有心了,大家合作共赢嘛。”薛珈推辞几句,像是真被人哄得心悦诚服、感动涕零了。

        码头上人烟汇集,汉子们扛着麻袋木箱装船,高呼着号子。渡口集市有不少茶水铺子,只是在树下简易搭了几根横梁,摆上几张木桌,沸腾浓烈的白雾水汽一起,人来人往间还算生意兴隆。

        老林拂去木凳上的污尘:“江老板先坐,我去叫弟兄们来见见。”这么大的买卖,老林一个人吃不下,多个贩客合作既能分担风险,又是一笔人情,有钱大家赚才能经久不败。

        薛珈冲他颔首,独自坐在一角安安静静地品茶。茶水清寡,水面浮着两根碎叶,他并未嫌弃,闲适抿了一口,只当热水来饮。

        老林领着几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快步赶来,店家瞧着他的眼色,将歇业的木牌挂在店门口的旗杆处。这铺子应该是他们的地盘,薛珈环顾一周,发现四面开阔,不容易设伏。

        老林和弟兄几个简单说明情况,薛珈饮着热茶,闲适般欣赏着远处海湾风光。一杯热水下肚,终于到他登场。

        薛珈单刀直入,镇定出声:“你们最多能筹到多少。”

        几个人面面相觑,眉眼骚动,暗中比着手势。老林清了清嗓子,众人随意坐开,围着中央的年轻人:“得看公子能等多长时间。”

        “随时调运。”

        几个人又是眼珠子骨碌一转,交头接耳的小动作不少。

        “水路虽快,到底是海外之地,一趟来回至少十日,一次最多能筹到十万。”

        有人连忙附和:“是啊,如今南洋的生意也不好做。官府分了一半,海外大半生意走的满州,我们这边能分到的肉只有这么多。”

        薛珈嗤笑一声:“你们的意思是让我走官府的路子,或是干脆去满州?”

        “我也是听闻广州贩客的价格实惠些才托人找了林兄的路子,诸位既然不想接这笔生意,江某告辞。”薛珈作势要走。

        老林连忙拉住他的衣摆,小心赔笑:“这话说的,江公子言重了。”他看了看身边的一众兄弟,表情渐渐严肃,最后咬牙拍板:“这样吧,每半月提一次,每笔十五万,如何?”

        薛珈垂眸静思,时机判断如今压在他身上,不能早,会打草惊蛇,更不能晚:“半月提一次,每次二十万。货你得派人送入益州,我的人会接应。”

        “规矩都懂。”贩客接的生意多了去了,有些买主背后隐晦,他们只专心做好本分事,只要价格合适,再危险的买卖总是有人做的。

        薛珈从腰上锦囊掏出契书,上面的数额小些,只有一万两,他盖下铜印,丹漆鲜红。

        “这只是押金,等货到了,后续的银两我会立刻支付。满州的四海邸店,你可随时兑现。”他撩袍起身,冲众人温和一笑,“有劳诸位了。”

        众人抱拳称是。

        一行人正要离开,天上一声惊雷爆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打在江面,雨声滔滔,铺天盖地,气势凌人。

        他记得地方志上言,岭南之地,湿热闷暑,晴雨莫测,雷声惊悚,雨大如碎珠,顷刻有断弦之音,雨幕连天,一刻后万里放空归晴。

        薛珈索性收了步子站在茅草檐下,耐心等待雨后初霁。

        老林他们见怪不怪,麻利地找来蓑衣斗笠,在广州,店内常备这些雨具。他们无意叨扰薛珈的雅兴,冲儿郎作别后一头扎进雨势,高声冲谁呼喊着将粘布盖上,避免货物淋湿。

        薛珈静静看着岸上一片匆忙。

        万顷雨幕中,桅杆乘风破浪,踏水而来,缓缓驶入渡口。薛珈看那船吃水甚深,调转方向时显得十分笨重。那船只有两层,看着十分简陋,装不了多少货物。

        几条小一些的货船向这大船靠拢,船上的水手接力,甲板上的麻袋一个接一个稳稳落在对岸甲板上,四面同时开工,大船吃水越来越浅,雨点也渐渐收势。

        几艘小的货船被填得满满当当,在水面上四散开,却并未立即启航。

        其中一艘船的船员站在甲板上四处观望,而后铜锣声响,一共响了四声,薛珈闻声望去,其他货船这才升起高帆,相继驶离渡口。

        这应是老林口中所说的散客,一船货物分散几家出售。薛珈观望一阵,几条船看似毫不相干,暗中却有调度。

        低调平常;保证多条线路运输;靠岸清点数目,权责分而担之,便于事后追责。

        缜密细致,同他想要达成的目的一模一样。薛珈心下称赞。

        看来广州并非全然闭塞。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不是司马沛的势力。司马沛要做的,是收容南部米粮以扼制皇帝手脚。

        洛平中还有比司马氏更快洞悉局势之人,不知是敌是友。

        货船在海面上消失不见,儿郎亦收回目光,踱步踩入泥泞,衣袍很快溅上泥点,他并不在意这些污秽,大步流星走得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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