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青峰的崽崽
山分五岳，岭成六峰。
九州六合之间，修习之人不下千万，世家亦是百千有余，被奉为圭臬、屹立不颓者却也不过五山六岭。
五山六岭一直说着“仙门百家无以别序，同道之人皆乃同袍同泽”。只是放之四海，到底也没有谁那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当真。
对于年岁尚幼的修习者而言，拜入五山六岭中的任何一门，即便是外门弟子，都意味着有资格被世人称为“名门正派”，而并非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逢十选一。这是五山六岭的规矩：每逢十年，仙门便会组织一次规模宏大的测灵会，选出可入门习学的孩子；近年灵气枯竭，十余个前来测灵的孩子里，大约只有一个能测出灵根；而每十个资质尚可的孩子里面，他们也只能带走一个。
让入选条件变得更为严苛的是，门派入选的名额各有定数，偏偏有些门主打定主意，抱着自己的山头，立誓要把“自成一派”四字按照字面意思贯彻到底。
比如长云峰主就是个不收徒的。他说小孩子太麻烦，活泼的怕闯祸，闷的怕是个呆瓜；收个女孩怕人家名节有亏，收个男孩怕自己晚节不保——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听得舒宿一愣一愣的。
他还真耐得住寂寞，至少最近百年，舒宿硬是没见他门下多一个活物。
比较缺德的是，他的不收徒主义并不妨碍他在测灵大会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月青峰跑。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舒宿，宁陌开口闭口就是，“要不你今年收几个？”
舒宿抿了口茶，挑眉问他：“你呢？”
宁陌指尖转着一颗三寸见方的混沌天石，漫不经心地悠悠吐出几个字：“不收，麻烦。”
舒宿沉默不语，语冰刃在虚空中微微颤动，只等着主人将它抽出，凌空把这位风度翩翩的优雅君子挑回他的长云峰。
“我说认真的。”宁陌笑了笑，只一摆手，天石便被收入虚空。他看向舒宿，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小孩子是最忠诚的，桀犬吠尧不过如此。你当真不考虑一下么。”
舒宿面无表情，背过身重复着宁陌方才的话：“不考虑，麻烦。”
“你可是唯一的女孩子……”
“你见过上千岁的女，孩，子？”舒宿冷笑一声，截断宁陌话头的同时，她在想：宁陌这家伙现在年高几何来着。在以千百为计的时间内，他们或许都不记得自己具体存在了多久。
宁陌悠哉游哉地踱到她身后，轻笑着说道：“随你。不过说好了，到时域界里出了劫数，舒峰主可别哭天抢地的，再去找其他门派借人。”
“滚你的哭天抢地。”舒宿冷冷地看着他。在袖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别无一物的空气中，神剑语冰的寒光隐隐显了出来。
“别气，别气么。”宁陌像是不甚在意，他举起双手，笑呵呵地向后一步一步地退去：“我滚就是了。”
舒宿略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下”字尚未出口，宁陌早已撕破时空，缝隙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的背影，他没做停留，从容地消失在了舒宿眼前。
“又是劫。”舒宿暗自咬牙。她习惯了天命所带的劫难，但这一次，宁陌说的是，“域界”。
过分了。罪罚尚不及父母妻儿，即为天数，天道有常，有种冲我一个来啊？
舒宿抽出颤动不安的语冰，锋芒乍现间，剑光瞬时刺破屋舍内的静谧。气浪凭空而起，连同四梁八柱都无意识地抖了几抖。
语冰几乎脱手，她顺势将语冰插回虚空，随意拣了张漆木椅坐下，一阵由内而外的无力莫名涌起，喧嚣着试图将她淹没。
无所谓了。她仰头看着藻井，随手掐了个诀，空气中凝出淡金色的请帖。距离次届的测灵会还有三天，她默默算着，反正最近无事，顺路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三月十六。舒宿如期出现在巃岳之下的测灵会，站在峰主的位席上，向下望去，下面黑鸦鸦地站了一片的孩子。
宁陌居然也在。见舒宿来了，他露出了然的浅笑。“现在，”趁着旁人没有注意，他踱到舒宿身旁，二人错身的片刻，他问道，“放一个燃烧诀下去，下面会怎么样？”
舒宿冷笑一声：“你那么无聊？”
“没有。”宁陌无所谓地笑笑，顺便往嘴里丢了一颗玫瑰糖。他对舒宿伸出手，手心里是另一颗玫红色的、精雕细琢般的糖果。
舒宿“唔”了一声：“你自己吃吧。”
宁陌拎着糖，让它掉进口中，歪过头对她笑笑，“我去替你看看这次的小孩子们。”他撕开时空，问道，“你是在这里等着通过初试的小家伙上来，还是和我一起下去？”
“一起。”舒宿没和他客气。反正时空通道已经撕开了，走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也没什么分别。
在巃山脚下，排队的孩子和父母亲族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在人声噪杂中，舒宿还是很清晰地听见了一句：“今年的孩子可都不怎么样。”
不是传音，就是纯粹从耳边响起的，丝毫没有控制音量的话语。
舒宿在他后腰上狠劲拧了一把，用传音说了一句：“不要在这里找架打。”
宁陌不动声色地脱开舒宿的手，不以为意地说了句：“这有什么的，分明就是如此。”
依旧没用传音。
舒宿刚想说什么，只见宁陌上前，从后面拍拍前面排队的壮汉，笑眯眯地说道：“早点回家休息，这孩子根本没可能。”
宁陌对壮汉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偏过头，对舒宿说道：“到现在为止，最好的是个单金灵根的孩子，不知道会被哪个峰收走。”
“估计巃岳？”舒宿松开方才暗中握上的语冰，随口说道，“我不怎么挑资质，只要能修习，什么样都差不多。”
宁陌笑了笑没说话。
舒宿瞥他一眼，又说道：“我没和他们说，打算自己捞两个。”
宁陌“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的标准是什么，别告诉我五灵根也要？”
“看眼缘。”舒宿舔舔下唇，很随意地应道，“也不是不可以。”
几日后，测灵会结束。舒宿看着在眼前站成一行的小不点们，轻咳了一声：“我是月青峰主舒宿，月青峰规矩小，你们以后记得喊我师父就行。”
三个孩子年岁尚幼，都是一脸的懵懂。
“叫师父。”她拍拍为首孩童的肩臂。这孩子灵根之力充沛却似乎异常杂乱，是被打入废灵根之流的。舒宿不这么想。既然灵根之力足够，无论专一还是庞杂，都是可以修习的。
她就这么把这个孩子带了进来。
“师——父！”“嗙”地一声，毫无防备的，少年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舒宿也被他一惊，堪堪咽下方才几人敬过来的茶，半晌，只说了一句：“起来吧。”
“好！的！”男孩抬起头，正和舒宿对上视线。一双明眸亮亮的，能一直看到心底，这让舒宿有种异样的熟悉。
她仔细想了想，就想起了后院养的灵鹿。一头昨天刚给她君子兰修剪得遍地开花的贪吃鹿。啃完还呲口大白牙死不悔改地冲她傻乐。
舒宿当下有些头疼。
“夏稔……”她念着少年的名字，打量着眼前笑容稚嫩的徒儿，但愿……
“师父！”听到舒宿喊自己的名字，夏稔抬起头，很响亮地回了一声。
“啊，没什么。”舒宿抿了抿唇，心下说：再一惊一乍的，你就直接改名叫\"吓人\"好了。
她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小女孩。水阳双灵根的女孩灿烂灵动，明眸一弯恰似揉碎晨曦，搅入了一池清透湖水。舒宿笑了笑，半俯下身，问道：“竹……”
“师……！”
“啪”地一声，卡在女孩以头抢地的瞬间，几乎下意识地，舒宿将手插在了青石砖地和少女之间，生生托住了女孩的额头。
舒宿整个人都僵了一僵。要不是女孩身上的气息与夏稔完全不同，她都怀疑这俩孩子是不是有点什么血亲关系。
“起来吧。”她认命地伸手扶起眼前的女孩，深吸一口气，看向站在最末的女孩子，提前说道：“不用磕，地挺硬的。”
少女略一欠身，声线干脆利落：“是，师父。”终于，舒宿得到了还算沉稳的答复。
她扯了少女手臂拉她起来，拍拍女孩的肩，倍感欣慰。“钟兰。”舒宿歪过头想了想，当即决定：“大师姐。”
“是。”
舒宿“唔”了一声，指指夏稔：“二师兄。”
“好！的！”
“……”舒宿揉揉耳朵，“你小点声。”
“好！……的。”夏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随手挠了挠头。
舒宿满意地点点头，对个子和年龄都明显差了一截的竹嫣笑笑：“嫣嫣，小师妹哦。”
“嗯！”
她蹲下身，揉了把竹嫣软软的头发，回身迎着光的方向，从虚空中抽出一把戒尺。在银白色的反光下，他们看见自家师父挑了挑唇角，语气有些慵懒：“你们不听话的话，可是要挨敲的哦？”
她轻轻一笑，回身迎着将落不落的太阳往外走，竹嫣跟在后面脆生生地问：“师父师父，您要去做什么？”
“你们在屋里待着好了。”她一挥手，带着点无奈、不耐甚至是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从屋舍外飘了回来，“抢修君子兰，被一头大傻鹿给啃了。”
听起来这种事已经发生过难说多少次了。
竹嫣“哦”了一声，噘着嘴退了回来，“啪叽”坐在漆木椅上，看上去有些蔫蔫的。
见小师妹碰了一鼻子灰，钟兰抱着剑站到她旁边，尽量柔声说道：“师父的……”
结果小师妹和她同时开口：“师父的小鹿喜欢吃君子兰？”
“……嫣嫣？”
小师妹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瞳仁忽闪忽闪的，一副天真纯粹的模样让钟兰有一瞬的失神。
不等她回过神，就听见有个脆脆甜甜的声音响起：“我们去割了君子兰喂小鹿吧！”
“嗯——嗯？！”反应过来的钟兰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竹嫣的后颈，把人捉回了椅子上。
钟兰咽了口唾沫，对小师妹心平气和：“不要打师父君子兰……”
话音没落，小师妹问：“那我们能把小鹿偷过来养两天吗？”
钟兰差点咬了舌头。
小师妹说：“一天。”
钟兰看向夏稔，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帮帮我。
“那就半天，趁着师父修草，我们现在把小鹿抱过来，明天还回去！”
“回来！”
万万没想到，夏稔人比嘴快，这么说的时候，人已经在往屋外冲了。
一手揪一个的钟兰冷汗都要下来了。
师父。钟兰在心里磕了好几个响头，只求舒宿能早点回来带着他们修炼功法——啊不，是管管这两个小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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