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誓

　　烛离闭着眼，置身混沌。

　　浓郁的黑裹挟着她，零散的记忆从脑海中闪过。风雪，山巅。宗门弟子不解恨的嘲弄，角落里魔修的不屑或惋惜，众生众像。混杂着呼啸的风声，声声渐息。

　　回忆戛然而止，一切支离破碎。“咔嚓”一声脆响将她从黑暗中抽离，她缓缓睁眼，适应着突来的光亮，头有些痛。

　　眼前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干净澄澈。满头青丝用霜色发带并着卿云檀木簪束得一丝不苟，同色长袍在袖口处用月白色绣着暗纹，清贵隽秀。

　　是裴璋，看起来约莫十六七的少年郎裴璋。

　　怎么回事？他不是在四方山被围剿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又是怎么来的？

　　烛离摇了摇头，思绪有些混乱。想不出结果，她索性就把少年放在一旁，先打量起了四周。

　　房内陈设简单却精致，有着淡淡木香。目光所及，云水绸的帐幔，古木镂纹的床榻，雕花的窗棂透过点点的细碎日光。墙上挂着的是前朝名家的泼墨山水，几案上摆着的是当朝名窑的青白瓷器。若是不说，还以为是哪家小少爷的房间。

　　屋内摆设倒是讲究，只是...规模看着有些大。

　　烛离打量了半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眼前还是裴璋和煦的笑脸，但是他的目光就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趣的小物件。

　　她顺着裴璋的目光低头看过去。幼圆的身子，淡粉色的鳞片，四只小爪子肉乎乎的蜷在身侧，似乎没什么杀伤力，看着比掌心稍长些的身子乖顺的盘坐在一个半圆的蛋壳里。

　　烛离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小蛟？

　　她伸手想要摸一下这个圆乎乎的小东西，却发现它也同时伸出了一只爪子。

　　“等等？这怎么——”话还没说完，烛离就听到寂静的屋里传出来动物幼崽奶唧唧的叫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所以，这个，圆滚滚，是我？

　　裴璋看着小兽呆愣愣的坐着，不吃蛋壳也不会飞，轻笑着摸了摸它头顶的小角。“我等了这么多年等来了一只傻乎乎的小龙呢。”

　　说罢拿起了被顶碎的那半边蛋壳，掰成小块，给小龙递了过去。

　　本来想反驳眼前人“傻乎乎”的说法，但是猛地听到少年熟悉的声音，烛离眼前一下子就泛起了水汽。

　　是真的啊，是鲜活的他。

　　没有入魔，没有落魄，没有被人人喊打，也没有背负那么多。还是那个远远看过去精贵又斯文的小公子。

　　眼前的少年还有机会能重来一次，真好。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条小奶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裴璋这，但是一切似乎回到了一个还不错的起点。

　　烛离眨眨眼，仰头将眼中的水汽弄散。横竖自己孤家寡人，重来一世也没什么不好。她很快便不再纠结，心里叨咕着风水轮流转，上辈子自己照顾了他那么久，这回也该轮到他照顾照顾我了。

　　想通了的小龙仰起脸一下就叼走了裴璋手中的小块蛋壳。

　　“知道吃东西啊，那好像也没有那么傻。”裴璋轻声调笑着，手上没停又给她掰了一小块。

　　龙蛋的蛋壳极硬，裴璋在手上运转真力才能勉强弄破它。但是在牙还没齐的小龙嘴里，蛋壳就像是脆生生的糖画，咔嚓咔嚓一块块的嚼的来劲。

　　烛离觉得这小蛋壳还挺好吃，脆脆的一股奶味，裴璋应该会喜欢。只是没吃几块，怎么感觉头有些晕呢。

　　裴璋看着脸蛋红彤彤的小龙，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这颗蛋在他用灵石搭建的小窝里无声无息待了好些年，一动不动。师叔们不是没来看过，只是看过后也拿不准里面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孵出来。

　　就在众人快要将它遗忘的时候，它不声不响的孵化了，还从里面钻出来了一条龙。

　　龙多新鲜，别说剑宗，就是整个始元大世界这千年来都没有一个修士见过龙。千年前的大战，神魔陨落，诸族黄昏。自那以后，龙便只是传说中的灵物。

　　总而言之，没人养过龙，裴璋他也不会养龙。

　　全凭对师弟们养灵兽的印象，他一块一块的喂了烛离大半个蛋壳。烛离这也是实在，人家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吃了大半个蛋壳。

　　等剑宗的各峰长老们循着暴起的灵气赶过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引以为傲的天才大弟子笑眯眯的逗弄着一只晕乎乎、鳞片泛红的小奶龙？

　　裴璋也觉得有些好笑，本来看这小家伙吃的欢，以为她是饿狠了。没想到吃着吃着它突然鳞片发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怎么逗都没反应，像是喝醉了一般。

　　现在看来，应该是蛋壳里的灵力过于充沛，她的身体一时还适应不了。醉奶了。

　　无奈地将烛离安排好，裴璋带着几位师叔到了庭院里。

　　剑宗内气氛不像外人想象那般压抑，除了掌门师父为人正派，不苟言笑之外，其余几位长老大多开朗善谈。

　　本来只是调笑着裴璋不愧是天之骄子，气运惊人，在秘境里随随便便带出来一颗灵兽蛋就能孵化出神龙。只是说到后来，长老们神情都严肃了起来，问道峰的刘睿师叔长叹了口气，犹豫半晌，“你可想好了？”

　　“弟子自然是想好了。”裴璋唇边带笑，说的十分坚定。

　　修真一路难走，大多数的修士要独自忍受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寂寞。为了不孤独，有人会找道侣，有人会收徒弟，而有的人会选择与灵兽立魂誓。

　　说的自然不是像宠物那般饲养的小兽，而是能与修士并肩，强大的悍兽。以两方精血立下魂誓，结成一段不死不休的关系，双方成为彼此修行中的助力，此后，生也同行，死也同往。

　　此术流传已久，只是近百年，越来越少有修士会去立魂誓。原因无他，天赋高根骨佳的灵兽越来越少。剩下的，要么是修士害怕幼兽成为成为自己软肋所以不敢立魂誓，要么是高阶灵兽灵智开化不愿依附脆弱的人类。

　　龙自然是与其他异兽不一样的，它们强大，神秘，生而知之。

　　各峰长老都知道，主峰掌门的这个关门弟子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谦和温驯，其实骨子里总有些疏离，而且主意极正。

　　看起来跟“宿主”二字毫不沾边的人，刚才在他们进门时对小龙的喜爱却不像作假。而且龙若是修炼得当，将会是他修行路上的一大助力。这才有了刘师叔这一问。

　　这头裴璋跟师叔们请教起了如何喂养幼兽，那头烛离稍微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往外飞，就想去找裴璋。

　　裴璋的院子也跟旁人的不大一样。大多数修士都是寻得一块灵气充裕的山头就在那开辟洞府，静心修炼。就算自行修建院落，也大多是在院中种些灵植仙草，以便炼丹制药。裴璋不同，他院子里都是些俗世花草，没旁的用处，赏心悦目就够了。

　　几位师叔绞尽脑汁的给裴璋整理着幼兽饲养指南，就听“咔”一声闷响，裴璋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只见一个遍体通红的小龙颤颤巍巍的从门后探头，然后飞了出来。倒也没醉到不认人的程度，路线虽有些歪，却还是努力直勾勾的向裴璋飞去。

　　裴璋生出几分捉弄的心思，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几步。烛离努力睁开眼，却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迷糊。明明刚才已经飞到那人跟前，怎么一抬眼发现还是离了那么远。

　　小龙晃了晃脑袋，不干了。飞那么远已经是极限，谁知道怎么离裴璋越来越远。她气呼呼的掉头就往几位师叔中间的圆桌上扎。

　　胖乎乎圆滚滚的幼龙可爱得这几个修行百年的小老头一阵肝颤。刚才在屋内离得远，还没等看清就被裴璋赶出来了，现在难得有机会离这么近，几人围了一圈，东瞧瞧西看看。

　　被几人灼热的目光这么一盯，烛离端坐起来，难得的有些紧张。吃得饱再加上一紧张，小龙盘在桌面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嗝。

　　就见一个小小的火星飘啊飘，飘到面前刘师叔那簇白白的胡子上，星火燎原。他身旁伏澜峰的张涵师叔眼疾手快，利剑出鞘，寒气四溢，只一下就斩灭了幼龙的真火。

　　烛离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奶也醒了，眼也不花了，又恢复了一开始那副呆愣愣的样子，看得裴璋有些不乐意，生怕把这条本来就不太聪明的小龙吓得更傻了。

　　几位长老自然不会生气，看她这样反倒一阵心软，还连忙夸她有灵气、有天份。

　　几人围着小龙又逗弄了好一会，扔下几包丹药零食才乐呵呵的离开，边走还边嘲笑着刘长老被烧的焦黑的胡子。

　　这边裴璋送几位长老离开，另一边烛离蜷在桌子上有些失神。

　　当龙的第一天，我醉奶了，还借着奶劲把剑宗长老的胡子给燎了。

　　小龙难受的想捂脸痛哭，却发现自己前爪太短，够不到脸蛋。龙生真的很艰难，烛离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的龙生已经黑暗起来了。

　　裴璋在院外跟几位长老多说了两句，回来就见自家的小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瘫在石桌上。他笑着走上前弹了弹幼龙的小角，单手托起烛离将她带回了房间。

　　烛离顺着裴璋的掌心挪到他的手腕上，屈身一缠，现在的长度刚好够在他手腕上轻绕一圈。烛离仿佛找到了新玩具，蜷在他手上就不肯下来。他身上的温度有些偏低，冰凉凉的触感让刚刚清醒的小龙觉得很舒服，舒服的直哼唧。

　　裴璋发现小龙好像比刚破壳时大了一圈，鳞片也不再是那种浅淡的粉，而是变成了稍微深一些的嫩粉色。应该是吸收了蛋壳里的灵力。

　　他将小龙轻轻放回灵石搭筑的小窝上，思忖半晌，开口说道，“小龙，我们立魂誓好不好？”

　　对于这些，其实烛离没什么概念，她并不知道立魂誓对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少年温柔又真切的笑，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取血还是有一些痛的。烛离看着裴璋在自己身上取了几滴血后又在她身上取了一些，血液混合、交融。随后裴璋并起两指蘸血画符，画完就见两人的身上同时亮起暗红色的符文，很快隐匿不见。

　　她好奇的看了看周身，没发现什么变化。裴璋耐心地跟她解释与魂誓相关的内容，烛离听得懵懂，打了一个小哈欠，随后敷衍的“哦”了几声。

　　说完自己一愣，“我能说话了？”

　　听着稚嫩的童声，裴璋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你讲的第一条就是这个，你这走神走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还没等裴璋再耐心解释一番，一道传音符突然从窗外飞到裴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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