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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飘零


  腊月二十八,半坞谷内寒冬异常,积雪已至人半膝。

  这是十二年来最冷的一年。

  谷内人早在四个月前就开始屯粮,现在,多半是窝在坑头嚼着馍馍。

  半坞谷人不耐寒,可惜年年都是飞天白雪。好在,熬过几个月,庄稼物什都肆意生长,收成也算是不错,这才得以留住这里世世代代繁衍的族人。

  叶笺生来眼渺,父亲是这一带的郎中,一辈子悬壶济世,却到死也没能让自己女儿见见这半坞谷的模样。

  延续了父亲的慈悲善良,叶笺成为了这一带唯一的女郎中。

  自从父亲去世,叶笺就没再吃过自家种出来的白米麦黍。维系生存的都是附近乡亲上来求医作为诊费的白面粗粮。

  地是有的,只是她眼睛不好,也没能力料理,长草许多年了。

  乡亲们都是好心人,自家耕自家的地,从来不会越界。所以,全谷就总会有那么一块伶仃长草的荒地。

  冬天谷人不常出门,上门求医的人自然就少,能吃的东西就变少了。

  父亲临死最不放心的就是他这个眼渺的女儿,下气前唯一求乡亲的,就是帮着多照看些叶笺。谷内人受过叶笺父亲不少恩惠,故而入冬前,每家都会拿些存粮给叶笺留作寒冬果腹。

  不过,要说真正熬过冬天,总还是会有那么些日子要挨饿。

  老天也是很公正的,叶笺虽然看不见,可是,她耐寒。这就决定了她活动的区间多在冬季。

  冬季谷人不用耕作,她就不用担心出门冲撞了别人。

  石屋前她养的药材已经被她收进去,土上覆了层薄薄的冰霜。

  父亲生前是会过日子的人,石屋附近有花圃小池、石路竹林,这些,现在就都留给了叶笺。

  正常谷内的姑娘,十二三岁便会嫁人生子。

  叶笺人虽然好,但禁不住眼瞎,娶了,就等于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所以,并没有人愿意背上这么个亏本的货。

  她自己表面看起来不上心,其实是怕人嫌。日子勉强凑合,也就这么将就着过。

  今日,她要出门到镇上添些衣服。

  回来已经是未时。

  刚进谷口,探路的棒子就磕到前面有不寻常的东西碍着路。

  她试探着了解它的形状,却发现竟然是软绵绵的。

  于是便蹲下来,手一摸,是人来的。

  小孩,根据身型,大约八九岁。

  衣服料子……比较糙。

  “娃娃……娃娃……”叶笺拍拍他的脸,“你还醒着么?”

  地上的小娃没有任何的反应。

  叶笺探探他的脉搏。

  中毒……

  想来是贫寒人家养不起,看不起病,就这么随意地让他自生自灭了。

  不大一只,没想到还挺沉的。

  叶笺背起他,一只手探路,一只手在背后托着,边走边心想到。

  回到石屋,叶笺将小孩放到床上。

  父亲留下来的箱子里头有些暂时救命的药,只是,想要彻底清除残留的毒物,估计要调养好一段日子。

  可是,存留的药材并不足够。

  喂他吃过一帖药,小娃依旧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叶笺感受了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还能出去一趟。

  只是没想到今年山路这么难走,途中耽搁了些时辰。

  叶笺担心小娃中途醒来,便提了下步子赶回去。

  一路淌上结冰的湖面,眼看马上就要过去了,在边角的时候冰面突然破了。

  幸运的是冰下水不深,只是把鞋袜湿了个透。她是耐寒,但混着冰的水浸过脚,还是在生理期,难免有些难受。

  她三两步踏上来,也不能把鞋袜脱了,忍着一鼓作气返回石屋。

  小娃还是没有醒过来。

  一直到三天后,叶笺把馍馍热好,端进屋,床上的人,才有了苏醒的痕迹。

  “你醒了。”屋内的东西摆放从叶笺出生之后就没有大的变动,所以她没有用探棒也能很快地走到床边。

  “慢点。”扶他坐起来,叶笺才压着床边坐下,“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面前的人没有了动静,叶笺猜到他多半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她解释,“这里是我家,随意是随意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可还记得是哪里人?有没有什么……亲人的。”

  依然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叶笺思索了下,怕是她问得太唐突了,人家这才刚醒来。她识趣地没有再问,擦擦手,就走过去桌子那把刚放下的馍馍端过来,“要吃点吗?”

  小娃终于有反应了。

  托着的碗里少了一个馍馍的重量,应该是在吃着。

  谷里的人大都是没读过书的粗人,吃东西惯常都是有声音的。这个小孩,大约之前受过教训。

  叶笺这样想着,碗里剩下的一个馍馍重量也没有了。

  小娃的食量超出了她的预算,她原本想着,一人一个来着……

  “喝水吗?”叶笺不敢再热馍馍,她已经算好了,剩下的存粮,吃少点,是可以撑到开春的。

  话毕,手里的水杯又被接过……

  “对了,差点忘了,我叫叶笺,是个郎中。你,叫什么?”

  面前鸦雀无声。

  “你……是不能说话吗?”醒来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叶笺有了猜想。“抱歉。”她明白了,他是个小哑巴。

  起开身,“小哑巴”突然开口,“我叫顾璞。”

  原来不是哑巴……

  *

  “陈大娘。”叶笺敲响隔壁的门唤人。

  木门朝里打开,出来一个妇人,“小幺,快进来进来说。”

  “陈大娘,我……我想向你要几身衣服。”叶笺第一次开口向乡亲要东西,有些拘束,她把手里新买回来的衣服递过去,“我用这个和你换,新添的。”

  “不用不用,你衣服我一婆子要也没用。况且你一年才添一次,你留着自个穿。”陈大娘招呼叶笺坐下,她的几个小孩就一束拥涌上来,围着叶笺阿姐阿姐地叫。

  “你们玩儿去,莫要吵着你们阿姐,”陈大娘把几个孩子挥散,拖了把椅子坐到叶笺面前,“小幺,你想要什么衣服?”

  “我想要几身小孩子的衣服,大约八九岁,和元元差不多高,男孩子的。”

  “你要小孩子衣服做什么?”

  叶笺摸了摸蹦跶到她身边的元元脑袋,一五一十地说,“几天前我带回来一个小孩子,他身上染了毒,我想天寒地冻,总不能不管。刚才他醒了,也记不得以前的东西。我觉得……起码让他过了这个冬天,再另作打算。我这不是没有小男孩衣服,所以才过来……”

  “哎呀,小幺,你可真是糊涂。”陈大娘苦口婆心,担忧地和她说,“你自己本来冬天就不好过,这会还多了张嘴。你说万一冬天过了他不肯走,你难道留他在这里一辈子吗,你这还怎么嫁人?”

  “就算没有他我本来就嫁不上人,为什么要给他灌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且,难道叫我看着他一个孩子冻死饿死在外面?”

  “行行行,我是说不过你,你总是有你的道理。”陈大娘说完就过去取衣服,“我这还有多余的番薯馍馍,你一并带回去。其他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多谢陈大娘,等开春,我一定一并还你。”叶笺提上东西,拿过探棒准备回去。

  陈大娘送到门口,“有什么你就过来找我,明儿我过去你那瞧瞧那孩子。”叶笺眼睛不好,但她不是,她是怎么都得亲眼看过那孩子才能放心留他在叶笺那里过冬,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

  叶笺回来的时候,顾璞已经不在床上。

  石屋统共就那么两间房,一间叶笺的,一间是她父亲的。这天冷,人不能睡地上,叶笺就只能暂时让顾璞住着父亲的房间。

  “你认识字?”叶笺听到有翻书声,有些意外。自从父亲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翻看那些书。

  “抱歉。”顾璞立刻把书推回书架。

  叶笺听到声响就猜到他的动作,她笑了下,说,“无事,石屋里无聊,你乐意看就看吧。对了,”她把从陈大娘那里要来的衣服放在桌面,拍了拍,“我烧了水,你且洗个澡。外面天寒地冻,你既然想不起东西,就先住下。等开春,你想去哪再作打算也不迟。”

  “多谢。”

  “无事,多个人我也好解闷。”

  半晌,水便烧开了。叶笺回到房间叫唤顾璞洗澡。

  他在看书,但这次没再收起来,只是点点头放在桌面,就随叶笺去澡房。

  “就只是清水澡,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伴,希望不要介意。”明明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但叶笺总觉得,他周身的气场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同他说话,就像是和私塾的老学究讲话似的。

  “多谢。”

  “不必客气。”

  引了顾璞去澡房,叶笺就回到前厅。她也不怕冷,敞门坐着,安安静静地对着门外的小池竹林。

  “洗完了?”叶笺闻声转过去。

  “嗯。”顾璞看着面前这个坐着的,过分漂亮的女人,真是可惜了……

  “想要听书吗?”顾璞站在房门处看了叶笺许久,她就像一座石雕,一动不动地,坐着,每一分每一秒,耗着时间,连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弥漫着伤凉。

  闻到声音,石雕终于动了,她脸上有欣喜,又有不可置信。

  “我念给你听。就书架里的书。”

  “那些书的字繁复深奥,你确定识得?”

  “那你听听看?”顾璞随手拿了本书,就坐到她旁边。

  父亲留下来的书基本上都是中药医理一类的书籍,他在世的时候,也经常会这么念书给叶笺听,后来他走了之后,叶笺连唯一解闷的活动都没有了。

  顾璞的声音很好听,念得也流利,和书屋讲故事的人差不了多少,估计识得的字,能和她父亲有一比。

  “顾璞。”叶笺突然打断他,“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字?”

  “不知道,但我有种感觉,我应该是认识它们的。”他似乎有些说开了。

  叶笺跟着又问,“那你记得你多少年纪了吗?”

  “不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变了,和刚才念书的声音不同。“粮食,还够吗?”

  “吃少点,勉强够的。”他问起,叶笺也就照实告诉她,她向来不是个逞强的人,尤其她没有能力改变事实的时候。

  顾璞望了眼远处覆了雪的土地,问,“你们的地,平时都是种的粮食?”

  “是的。我家那块有一半在坡上,荒了许久。”

  “我刚才看里面的书,见到有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柴胡的播种时间、亩数,还有一些留心的事项。”

  “应该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他有和我说过,只是,他走了之后,我的情况不允许。”

  顾璞把书合上放到旁边,看着她,“我看可以试一试。”

  “你犁得动地吗?”

  这的确是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且不说顾璞到底多少年纪,光他现在的身型,就不像是能犁得动这么多地的料子。

  “地可以一点点犁,总会有完的一天。”

  “我看明日和陈大娘的汉子商量过,看他愿不愿意帮下忙,再做决定也不迟。”陈大娘的汉子和叶笺的父亲有过命的交情。

  顾璞又是恢复没多久,虽然目前为止她暂时看不出顾璞有什么端倪,可相比陈大娘的汉子,自然是陈大娘他们一家更要亲近些。

  “听你的便是。”顾璞怎么可能听不出叶笺话里的隔阂,不过,他一个生人,确实也是这样比较妥当。

  *

  第二日,叶笺带着顾璞到陈大娘处。

  陈大娘的汉子刚醒,听说叶笺有事找他,那半点糊涂劲一下子甩得干干净净。

  “阿叔。”叶笺认得出他的步伐声。

  “小幺,找我有啥要紧的事吗?”

  “是有事。我想着在半坡那块地上种些柴胡。”

  “柴胡?”汉子跟着念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汉子眼珠子一转,看到陈大娘那边的生人,问,“这个是?”

  “他叫顾璞,是我……暂时收留的,过来看着能不能帮些忙。”

  “主意他想的?”汉子眼神果然毒辣。

  “也是,也不是。我父亲之前和我说过一二,只是后来,我这眼睛……”叶笺摸了摸眼上那层白纱,有些惋惜。

  汉子了然,捋捋大胡子,“我是听说过有人卖这个,但我也不了解咋种,你要说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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