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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咫尺隔天涯(6)


适逢年关将近,孟月泠收到孟丹灵从北平发来的电报,叫他回家过年。孟月泠去年便没回去,今年倒是也该回去看看了,不想这时傅棠来传话,姜府报丧了。

        明明跟他没关系,心头却莫名跟着一恸,准备回去北平的心思就也歇下了。

        傅棠不明就里,还问他:“你今年回不回北平?想必你大哥催过了罢,何时动身?”

        孟月泠有些怔怔地坐下,心不在焉地答傅棠:“暂时先不回了。”

        傅棠便说:“不回也成,到时候上我那儿去过年。”

        西府到底养了不少下人,即便春节有回家去的,也还能凑起来些热闹。去年这时候他便是在西府度过的,当时佩芷要跟家里一起,但大年初一就来西府拜年,恬不知耻地跟他们俩要压岁钱,自然被傅棠给啐了,不过一年的时间里,人事俱已斑驳了。

        姜府门前一通哀戚地热闹了好些日,姜老太太风风光光地下葬,那时已经是腊月末了。

        耿耀滕好热闹,每年这时候戏园子都关门了,戏班子也封箱了,他是必请名角儿来家里唱堂会的。孟月泠虽然不唱堂会了,但耿六爷相邀,他也要去走个过场,反正是在台下看着,不用他出力。

        今年赶上姜老太太年关底没了,耿耀滕和姜肇鸿交好,明面上自然不再像往年那么热闹,但还是下了帖子请他们,孟月泠、傅棠、袁小真都去了,段青山闲着无事,也跟着来了,耿六爷亲自相迎,他倒是极爱跟他们这些伶人聚在一起。

        那日私宴多是些喜好京戏的人,段青山带了盒茶叶送耿六爷,耿六爷翻箱倒柜要找宝贝回给他,气氛倒和睦。后来一行人聚在花亭里,烤着炉火,唱起了清音桌。

        说起这清音桌,是有来头的。早年慈安太后驾崩,算作国丧,上头下令遏密八音,戏班子不能干等着挨饿,便开始不加伴奏素唱,名曰“清音桌”。

        今日耿六爷请的是个天津的老戏班子,苏和社。

        傅棠低声跟孟月泠咬耳朵:“还不如我上去唱。以前还没觉着,你要是不来天津,我竟要日日受此折磨。”

        实话说这苏和社的台柱子唱得没那么差,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水平,傅棠有些言重了。孟月泠提醒他:“由奢入俭。”

        袁小真坐在二人身后听得真切,心道他们俩讲话不客气,伸手戳了戳傅棠的后肩提点。傅棠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没再说了。

        那厢有个天津名票正和耿六爷攀谈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他们几个听得清。

        想必是那名票觉得稀罕,问耿六爷怎么办起了清音桌来,耿六爷说:“肇鸿的母亲去世,我这边大肆办堂会总归不好。可我又好这口儿,想听了,便弄这么个清音桌罢。”

        说起来姜老太太去世,耿六爷转头跟他们说道:“晴儿难过坏了,眼睛哭红得跟个兔子似的。那丫头啊,一向跟老太太亲厚,突然间人没了,定是受不住的。”

        傅棠瞥见孟月泠撑在椅子旁边握拳的手,无声把茶碗推到了他面前,示意他喝茶,转头接了耿六爷的话:“她一门心思扑在她祖母的葬礼上,我们也许久没见过了,不知她如今状况如何。”

        聊起这些闲事来,耿六爷一向是不设防的,掀开茶盏吹了两口,摇头道:“自然是没个好儿。丧礼之后回了婆家,上回见了肇鸿我一问,说是病了。”

        孟月泠问:“病了?”

        耿六爷睃了他一眼,点点头。

        傅棠显然是帮他找补,说道:“小真,等姜四病好了,你可得瞧瞧她去,上回她不是还跟你吹自个儿几乎从不生病么,可得臊一臊她。”

        袁小真帮腔道:“对呀,等过完除夕我去给她拜年罢。”

        孟月泠在那儿兀自出神,耿六爷动了动眼珠子,低头继续喝茶,没说什么。

        傅棠又挥手让人给孟月泠添茶,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孟月泠这才露出一抹笑来。他跟别人不同,寻常人都是越开心越爱笑,他一向不爱笑,凡是笑了,要么是应酬场合上不得不挂假笑,要么便是心里有事,嘴上才笑得多。

        没想到次日佟璟元竟来了万花胡同,孟月泠本以为他是来找茬的,可他态度倒恭顺,虽然细看有些不情愿。

        他竟是来谈公事的,想找孟月泠唱堂会。

        佟府里也有一座戏台子,佟家二老时不时攒局,在家里办过不少回堂会,戏台子也不像姜府的鸾音阁闲置已久。

        实话说孟月泠听到的一瞬间是动心的,佟璟元不懂戏,外界皆知他早已经放言不唱堂会了,佟家二老要请也不会来请他,那么佟璟元此举定然是为了佩芷。

        接着他又觉得哀戚,孟月泠不知内情,只觉得人家夫妻俩伉俪情深,他算个什么呢?

        果然,佟璟元说:“我太太倾慕你的戏许久,近日姜老太太去世,她忧郁成疾,因此我我亲自登门,想请你到家里去唱一场,权当博她一笑。”

        不仅孟月泠,怕是满天津加上满北平的人也没见过佟璟元如此谦卑的样子。

        孟月泠冷着一张脸,心里踯躅着要不要答应。他确实是想答应的,因为心里忍不住担心她,不知她眼下是否已经度过了最哀伤的时候,又怀疑她会不会想不开,上次还看到她在登瀛楼吸烟,不知何时她都学会吸烟了。

        可他又不想去,虽说上次在凤鸣茶园见到佩芷躲闪佟璟元的动作让他产生过怀疑,可不论是拍卖会佟璟元手笔极大,还是今日佟璟元不顾颜面上门邀他,都能证明他们夫妻两个的感情不错,否则依照佩芷的性子,是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

        见到他不答话,佟璟元又说:“霓声社的段老板我也找过,他答应了,还有那个袁小真,就差你点头了。堂会在大年初一办,我不懂你们内行的价格,我知道你贵,可不论多少钱,我都按最高的来出,我也出得起。”

        他拿钱砸人,孟月泠立马清醒了不少,冷声说:“我早不唱堂会了。”

        佟璟元自然不走,语气染上了些焦急:“那还是钱没给到位,你直接说个数。”

        他越急,孟月泠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两人你来我往拉扯了几句,佟璟元眼看着这事儿是没谱儿了,气冲冲地要走。

        没等出门,孟月泠把人叫住:“我答应了,价钱按行情来。”

        佟璟元脸上瞬间挂上了欣喜,像是摒弃了对孟月泠敌意一样扭头看过来,孟月泠只扫了他一眼,拎起桌子上的书继续读,赶客的意思极其明显。

        孟月泠承认,他还是放不下心,就当作借机看看她,她过得他也就放心了。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无瓜葛。

        那天佩芷刚跟佟璟元说完要离婚就晕倒了,接着连夜发了高烧,卧病在床了几日,等到好转了些的时候都已经是除夕了。

        她未曾出门,佟璟元宿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没敢打扰她,她这院子里倒也清净。

        殊不知除夕夜众百姓亲朋之间走街串巷,都在议论着孟月泠答应佟家唱堂会的事儿。

        早些年他才刚声名鹊起,不唱堂会了之后被人嘲讽是窑姐穿回了衣裳,如今又唱了,倒算是再下海了,说出去难听。

        众人言辞之间很是玩味,有知道内情的说,孟月泠其实早就唱过了,便是前年姜老太太祝寿,明面儿上请的是孟月泠师妹秦眠香的眠香社赴津,实际上孟月泠也给客串了出《四郎探母》。

        如今应承的这场虽是给佟家唱的,但谁不知道姜四小姐新嫁的佟家。这两场戏都跟姜四小姐有关,再加上她嫁人之前和孟月泠的那些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伙立马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都道这姜四都已经嫁了孟老板还没死心呢,不禁感叹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孟月泠不在乎别人是如何说的,那时他到西府小住,准备过年,傅棠听说他答应了,自然不反对,想着让孟月泠亲眼见见佩芷的状况,到时候也就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大年初一那日下午,佩芷是被佟璟元强行拉去看戏的。

        离婚一事她铁了心,虽然还没闹起来,可佟璟元显然是看出来她的决心了,觉察到了危机,不然他怎可能去纡尊降贵地请孟月泠唱堂会。

        而佩芷一直按捺不发,一则是给自己养病的时间,二则恰逢过年,让姜家人缓缓姜老太太去世的哀伤。

        两人挨着坐在台下,佩芷刚吃了块枣泥酥,佟璟元眼巴巴地问她味道如何。

        佩芷没给他好脸色,低声跟他说:“我上次说的话并非吓你,你也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地讨好我,佟璟元,我意已决。”

        这时孟月泠上了台,佟璟元指着台上岔开了话题:“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你不就是爱看他么,那我就请来让他专程演给你看,我今后再也不因为看戏的事儿跟你闹脾气了。”

        佩芷跟他小声说话的缘故,凑得有些近,在外人眼里怕是极其亲密的样子,于是她挪远了点儿。看到台上的人后愣了半晌,无言看起戏来。

        佟璟元看出了她的小动作,虽然面带不悦,还是忍下了,想着先把她安抚住。

        而孟月泠在台上难免也偷偷看她,她的病显然还未大好,面色憔悴,细看眉目间还挂着哀愁,不知是因为去世的姜老太太,还是身边的佟璟元。

        那日孟月泠唱了两出戏,第二出戏快结束的时候,佩芷才拿过桌子上的戏单子看,发现戏码早已经排好了,下一出是《彩楼配》,可后面的名字却不是孟月泠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就唱头两场。这时台上的戏唱完了,耳边响起阵阵掌声,孟月泠就在这股掌声中下了台。

        佩芷起身,手里还攥着那张戏单子,走出了亭子。亭子外没了火炉,她身上披了件厚实的大氅都觉得发寒,更别说他在台上穿得那么单薄,铁定冻得不轻。

        这么想着,佩芷顺着游廊一路追到戏台后面,想必来唱堂会的人都安置在那边的院子里。还没出游廊,她追上了他,刚叫出个“孟”字,他就站住了,转头看向她。

        那还是情断之后两人头一次这样面对面相视,带着一股久违的复杂情绪。

        佩芷本想问他冷不冷,嘴张着也没说出来,短短这么一段路,她的鼻子都已经冻红了,口中吐着寒气。

        佟璟元也跟上来了,就立在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们俩,视线中蕴藏着压迫感。

        佩芷更说不出来了,孟月泠也不方便说什么,看了一眼远处的佟璟元,再对上佩芷含泪的双眼,那一刻他莫名确信——他们还相爱着。

        接着他抬起只手放在胸前,缓缓地绕了一圈,最后深深地望了佩芷一眼,便看似决绝地转身就走了。

        站在原地的佩芷却立刻哭了出来,她病还没好,又哭又咳的,怎么也止不住。

        佟璟元不懂那个简单的动作为何意,佩芷却懂。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过去她就是个爱看热闹的,真要说内行还得是傅棠之流。初看孟月泠贴演《霸王别姬》,佩芷不懂虞姬为何时常用手在胸前画圈儿,傅棠嫌她的问题低级,让她去问孟月泠。

        孟月泠已经卸了戏装,穿一身长衫俱是风骨,抬手在胸前又做了一遍那个动作,耐心地告诉佩芷:“这个动作,在戏曲里面表示担忧。”

        所以此时他在无声地说:他为她担忧。

        她哭成这个样子定然不能再回亭子里去,便直接回了房间,佟璟元跟着,直到进了房间才开口。

        “你刚才要跟他说话,我没拦罢?佩芷妹妹,我真的改了,今后……”

        “没有今后了。”佩芷揩干净了眼泪,分外认真地对佟璟元又说了一次:“佟璟元,我们离婚。”

        佟璟元逃避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只让她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佩芷独坐在房间里,看着他逃跑似的举动,不禁发出冷笑。

        那时民国的法律虽比之前清健全了不少,也更现代化了些,譬如主张一夫一妻制,亦允许离婚。只是离婚的条文尚且不够明确,自从与佟璟元成婚后佩芷翻了不少书,还问过叔昀。

        眼下想跟佟璟元离婚,唯一办法就是夫妻二人联合起草声明,签字画押,便可宣布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可佟璟元肯定不同意,佩芷知道他这关难过,但看在那些还算美好的青梅竹马情分上,佩芷不愿意和他闹得难看,尚且寄希望于好聚好散。

        晚上佩芷开着门,坐在桌子前看书,门旁突然出现了奢丽的宫装衣摆,接着露出了抹倩影,脸正被手里的泥金扇挡着,作的是杨贵妃的打扮。

        佩芷一瞬间有些错愕,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孟月泠。

        可那扇子一挪开,佩芷看着那张陌生的化着戏妆的脸,面色一沉——是佟璟元。

        他摆弄了几个《醉酒》里的身段,靠近佩芷,佩芷坐在那儿,虽没说话,但显然是在质问他此举为何意。

        佟璟元蹲在她脚边,以一个仰视的卑微姿态对她说:“我这几日跟人学的,以前听说你还喜欢过周绿萼的这出戏,孟月泠也唱过。我是不懂戏,但我可以为了你去学,今后陪你一块儿听戏。”

        佩芷毫无波澜,她一直觉得他可怜,此刻愈甚。佩芷平静地告诉他:“早在那晚之后,我对你就失去所有的情绪了。”

        佟璟元急切地说:“你恨我那晚打了你对不对?我让你打回来,你今天就算把我打死都行,只要你能撒气。”

        他拽着她的手朝自己脸上胡乱地打,盔头也被扫到了地上,滚到了一边去。

        佩芷强行扯回自己的手:“你别这样,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佟璟元说:“怎么没用!有用,佩芷妹妹,我喜欢你,我不愿意跟你离婚。”

        佩芷说:“我只想你尽快答应,我们好聚好散,不想闹得撕破脸皮。”

        灯光昏暗,佩芷不确定他眼眶中亮闪闪的是不是泪水,他声音严肃又颤抖:“姜佩芷,你就是不爱我,你一丁点儿都不爱我。”

        佩芷不否认:“我从未说过爱你。”

        他脸上的戏妆早已经花了,佩芷低头冷漠地审视他,实话说他生得很好,佟夫人年轻的时候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坯子,佟璟元长得自然不赖。可不是谁扮上了戏都能像孟月泠那般美得如观音一般,她已经见识过了更高的山了,佟璟元迷不住她。

        后来他显然彻底情绪失控,在屋子里一通乱砸,不知摔了多少值钱的物件,整个人又哭又叫,质问她:“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爱我!”

        佩芷脚边砸碎了个玉石盆景,她依旧巍然不动:“闹够了便歇息罢。”

        他瘫坐在地上,哀戚地说:“你只是因为奶奶才跟我结婚……”

        次日一早,袁小真来了佟府给佩芷送东西,佩芷嘴上说着:“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袁小真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佩芷接过一看,是个汤婆子,套着秋香色的套子,上面绘着双兔闹春,她绝不陌生的物件。

        他用东西一向精细,套子还保存得好好的,上面泛着皂荚的清香。佩芷想到这个时候春喜定然回北平探亲去了,那这套子八成是他亲手洗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淡笑。

        袁小真说:“看到你笑了,我这一趟来得也值了。”

        佩芷的手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只觉得这个冬天忽然不冷了,春日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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