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流火
时间，是个神奇的道具。如果你恨谁，就和他（她）生活在一起吧。因为日久生厌，会变本加厉地相互折磨；如果你爱谁，也和他（她）生活在一起吧。因为日久生情，患难与共，恩深义重。
天泰和妖王却不同。
自真宗年间，天泰来到东京之时，这里的时间似乎就没流淌过。
东家很少出门，大多时间守在这白槐树下。
白槐树因吸了东家妖气，总能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每次来到东家的院子，就和几十年前几乎没有二致。
同样不变的还有东家的容颜，始终宛若二十多岁的男子，不曾有丝毫憔悴。
妖并非不老不死，只是能一直用妖力维持。作为九尾一族千余年来的能力最高者，东家的妖力充沛、平和，似乎源源不断，沽沽新生。
“若不是在这东京被缚，能回到山间汲取天地精华继续修炼，东家恐早几年便可成仙了。”天泰暗自思量到。
小白的建议并非不让天泰心动。
只是想起几十年前的大战，妖狐一族做好全部安排，甚至在朝堂都安插内应，意图救主出山，但东家依然不肯，白白废了众妖的心意。
妖到底不比人复杂，认定一个心意颇难更改。不管是东家，还是自己，何尝不一样？
天泰于心底轻叹一声。
自几十年前被受狐族恩惠，和他们北上东京失败之后，天泰便被因为独特能力被委托照顾妖王。
天泰是梦貘，可以潜入别人梦境。
亦可“造梦”。
妖力聚合，丹田气沉。
将所收集的梦境用意识凝住，催动体力妖气，便可做出一颗梦丹。不管任何人或妖吃下，就能看到天泰从别人那所复刻的梦境。
小白的梦境，会是什么颜色呢？
天泰想到此，即从额中浮出一枚气韵蒸腾的元丹，双手递予东家。
胡玖把玩于手，细细端摩，不禁说道：“白色质素，最有耐心，行事小心、生性善良。做事脚踏实地，也比较固执，心中总是背负着很多的责任感，但往往又很没有安全感。挺有意思，也是多年未见。”
“倒也符合这姑娘的性子。东家，您慢看，还有啥事要嘱托的没？”天泰眼朝东家手持书本一瞅，便乖巧问道。
“对了，我刚看了道新食谱，叫做翡翠葱油炒猪肝，你叫雄奇把火烧上，做一份给我下酒吃。”
天泰听罢，又细想到：我们这东家，其他的心意不知，对这人间美食却甚为着迷。
因妖力深厚，早已将这妖身修炼得与人身并无两异，甚至更为敏感。住这东京，就是爱好让阿斑收刮各家酒肆茶楼的食谱和食材，让雄奇烹制品尝，再作出相应点评，觅名发布在东京小报上。
任谁都不敢想，东京笔耕不辍的第一美食点评人竟然是个妖。
也多得他调教，雄奇做菜功力深厚，只是我们这饭店实在人手不够，堂间卫生条件不足……不然生意肯定能更好。
其实，这几十年我自己又何尝没沉浸在这“掌柜”的角色之中，乐此不疲，被这凡尘俗世叨扰得也算满意。
胡玖又瞅了一眼，加重音量继续说道：
“这是菜谱，你用心记得。需四两葱白用文火熬制，直至葱身焦黄变黑，但切记不可熬糊。香气出来后，再加重火放入剩下葱青过锅，再备四两切片猪肝放入，烈火炙油，倒上绍兴那边最新送来的酱油，炒制十勺就出锅。再配去年我酿的梨花白一起送来。”胡玖又再瞅了眼天泰，确认他记住了后又补充：“收盘子时，记得泡上一壶明前的碧螺春，去去油气。”
“是，东家稍后。”天泰暗想，这个时辰做菜，恐又要耽误早市开市时间，只能再推迟一个时辰开门了。
转身，作礼，推门而出。
恰时门缝露出秋日星空，几颗流星划了星尾扫过。
“鬼宿流火……”胡玖轻叩下颚思索道。
近日来，二十八星宿灾星多有流火，寓意天下不安。
听阿斑所闻坊间传言，官家变法后已有六个年头，各地乡绅大叫其苦，更有官员呈上《流民图》以告官家新政不祥。司马光上《应诏言朝政阙失状》，请求废除新法及停止用兵西北，更加重官家压力，丞相因此被废。
实际上，天下不稳之兆，都与年初的灾情有关。
熙宁七年是个大旱之年。旱灾从头一年的秋冬即已开始，涉及全国。即便是京畿所在的开封府界的旱灾也约及五分。三月底皇帝所下诏书中便提到“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
四月入夏以后，旱情还在继续，“河北、河东、陕西、京东西、淮南诸路久旱；九月，诸路复旱。时新复洮河亦旱，羌户多殍死。”
如今，连鬼宿都呈现流火之兆，说明境况已更为严重。
胡玖苦笑一声，难道我这千年妖力也仅换得你的百年太平吗？
也罢！他抬起右手催力，以寸劲催出刀刃般的指甲，挥手一割，切掉自己的半丈华发，如璎珞坠地。
没有一丝犹豫。
只见那院庭白槐如雷电击中的鬼魅，陡然大动，浑身阵阵翻滚，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树上的枝条如爆筋般不断伸长，朝着落发的方向扯去。从半空看，那白槐数根枝丫扑食而去，就如同抢食的群蛇，又如饿晕的疯兽般伸出利牙去啃——那落地的银发。
银发化为汩汩纯银妖气，被这白槐一一吸食。
一炷香后，方才停止恢复原样。
夜色里，只见刚才还满目生辉的白色花瓣，都被抖落在地，堆成烂泥一团，而白槐已然成为一株漆黑的巨木，继续安静地在院庭中央。
看书，翻页，夜风过。
波澜不惊。
依然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郎君端坐榻上，只是长发已断。
（记忆中，一女声轻泣）
“阿玖，如此执着，值得吗？”
“值得。”
“这个小丫头也有‘值得’的执念吗？”胡玖轻笑道，拿起这颗隶属于小白的梦境，对着火光观赏一阵，便将它吞了下去。
今晚，就让我看看你觉得“值得”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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