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崔仪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了。一时间她有些出神，诸多她以为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但不过两秒，崔仪回过神来，从香炉的白烟中看到了这人记忆中的一些片段。
这是一个好的不像话的人，似乎汇集了人能想到的所有优点。天资绝佳，地位崇高，就连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他对师长敬重孝顺，对同门关照有加，心中缘法坚定，道义不移，多少次拼上自己的性命去换他人的一线生机。他安静却不冷漠，强大温柔，是冰山雪莲一般品行高洁的君子。
崔仪才只看了前面一小段。
按理说，这是一个质量绝佳的信徒，最重要的是对许愿的神明还没有身份上的要求。崔仪能碰上他，那是撞了大运的。
崔仪正想往下继续看，一道金戈相撞的声音震荡了整个府邸。三人的脑袋具是如同炸裂开来，疼痛无比。
“看来是到我家门口了，”崔仪被迫收回了放在香炉上的神力，对着关仙人二人道，“那我就先走了。”
小童没缓过神：“什么？”
他看到崔仪把香炉顶上那缕白烟吞入口中，手上拿着大红章，就要往申请竹简上一摁。
红章！？
小童捂着脑袋的手下移，摸到了脖子上空空如也的小袋子。
她是什么时候把章摸走的！
一片金光笼罩，申请完成。竹简飞向半空，成为豁开一条口子，整个仙府开始颤抖，屋顶摇摇欲坠。周围的一切如都在破碎，如碎片一般零落，逐渐显出一道门的轮廓。
崔仪等不及登天仙门缓缓打开，一个闪身，从缝隙中跳下去。
“爷爷的章！”小童情急之下想要扑过去，被关仙人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后颈抓回来。
有人跳入凡间，登天仙门开始闭合。一枚红章在最后一刻从梦中的缝隙里被抛出来，所有因开天门而产生的迹象消失不见，汇聚为方才那根竹简。
啪嗒。
青玉色的竹简掉在地上。
不过顷刻，崔仪就这样干脆利落地逃跑了。而上空已然传来了神尊侍者威严的声音。
小童颤颤发抖跪下，能听见自己牙齿磨动发出的声响。
这是什么狗屁神！！！
也不知道哪个凡人这么倒霉被她看上了，自求多福吧！
……
山崖下是一片浓厚的毒瘴，而穿过毒瘴，是令人畏惧的玉面湖。湖中一片死水，宛如镜面，水色碧绿清亮湖却深不见底。人一旦入了玉面湖，便只能如同被水鬼拖着一般下沉，再不起来。
谢献明白自己就要坠入这玉面湖中，被湖中精怪吞食撕扯，死无葬身之地。这一点不仅他清楚，将他打下山崖的师父也清楚。毕竟当年的自己就是在玉面湖旁被师父救走的。
本应该哭的，可谢献却想笑。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谢献不会否认自己早已疯了烂了，可那又如何呢？他是不会后悔的。他们都以为他是在嫉妒邵宁的天赋，嫉妒邵宁取代了他的一切。他们觉得他是谢献，他便不能有任何不净的想法，否则就是对谢献这一名字的亵渎。
他可是谢献啊。
谢献就应该不染尘埃，谢献就应该无私地为正道奉献，谢献就应该如同那尊被高高摆放在神祠中的雕像一般，不能有怨恨、不能有愤怒、不能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们要谢献出淤泥而不染，哪怕他们抛弃了为救他们而沦为废人的谢献，令他在黑暗中独自舔伤。他们觉得谢献得凭借自己站起来、不许有怨言，他那么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但谢献是个人。
他有欲念。
胸腔中浓重的恨已经区分不了源头来自何处，谢献只想踩着这些恨意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所求甚多，不择手段。有时候谢献觉得自己早已麻木，辨不清自己那杂乱缠绕的情绪。
现在，谢献感受到了浓烈的不甘。
他一定要活着。
他不能死。
对生的渴求惊人地爆发开来，令本来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的谢献咬牙抬起手想要唤剑。
不过片刻，谢献想到唯一忠于他的剑在刚刚被折断了。
一股剧痛袭来，谢献的背部在水面炸开，血如同滴入缸中的墨汁，渲染了附近的湖面。冰冷刺骨的湖水闯入他的四肢百骸，玉面湖只造出一瞬间拖住他的假象，戏谑过后残忍地缓缓扯着他下沉。
该死……
谢献努力地想要挣扎，但拼尽全力只抬起了手而已。
这算什么！这凭什么！
他不信命！
不是说神明悲悯世人吗？若真有神灵留他一命，他愿献上自己的一切！
转念间，谢献笑意更甚，不过他笑的是自己。太可笑了！不信神佛的他竟然开始向着虚无缥缈的事情祈祷了！就算是有神又待如何！
神若有灵，为何令当初一心向善的他沦落？
神若有灵，又怎会救他这个作恶多端的屠夫！
力气和体温在飞快地流逝，谢献用仅存的意志支撑不肯闭上眼睛，就算这样会令他死不瞑目。
双目虚无的谢献见不到自己额间的红痣泛出柔和的金光。
意识模糊的瞬间，谢献仿佛看到上方出现了一个身影。
青色与红色的纱织在水中飘荡，一只纤纤玉臂朝着他的方向伸来。
谢献隔着寒凉的水波静静地凝视一切。
而后，他对上了一双清艳却纯净的眼眸。
……是神吗？
这是谢献昏死过去前心中唯一的想法。
……
邵宁呆呆地盯着空荡荡的山崖，难以回神。
纵使谢献十恶不赦，邵宁没想到过他真的会死，还是被师父亲手灭杀。从前大家嬉戏打闹亲如一家的欢乐时光在邵宁的脑中流转，邵宁忽然喘不过气来。
原本最看重师兄的师父确认邵宁没事后，转身看着崖底，吐出两个字：“孽障。”
这好不留念的厌恶模样让莫名让邵宁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师父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不过这种怪异的想法转瞬即逝，师父是理应如此，门下弟子成为了这样的奸邪，谁能不恨。
“师兄他……”真的死了。邵宁声音嘶哑。
“谢献被逐出师门，邵宁，你莫喊错了。”
老者的气息也不稳，半年前他被谢献算计重伤，只能闭关修养。如今一举击杀谢献，不过凭的是谢献重伤垂死，而他来了个出其不意罢了。
想到这里，他仍是心有余悸。
没有人知道谢献什么时候以一介残躯成长到了这个地步，但如果今天谢献不死，必将成为天下大乱的祸端。
更多的弟子陆陆续续赶来，老者对着他们吩咐：“谢献已被打落山崖，派人去玉面湖。”
“师、谢献他还没死吗？”有弟子紧张道。谢献的恐怖深入人心，况且玉面湖是禁地，无比危险。
那样的情况掉入玉面湖怎么可能不死。偏偏谢献是根野草，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咬着牙继续长。老者眯眼，似乎回忆起什么。对谢献这种人，什么情况都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斩草除根。
“让我去吧，师父。”邵宁道。
老者扫了邵宁一眼：“你好好回去好好养伤，不必多想这件事。我会令寻观去了结。”
邵宁低下头：“是。”
老者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邵宁，我知你对谢献情谊深厚，但他已入邪道，你们便是仇敌。他身死魂销，你不必烦扰心神，切莫影响修行。”
……
哗啦。
崔仪抱着已经昏迷的谢献浮出水面，缓缓走向岸边。
她的背后，诸多妖兽的尸体鳞片漂浮，青绿色的血液和闪闪发光的鱼鳞好似她的裙袍的拖尾。
体内已经腐败亏空的谢献对于崔仪来说不算重，崔仪虽然没有什么大能耐，好歹是个神，抱个人不在话下。
她觉得谢献轻飘飘的。
谢献的乌黑的长发散在水面，脸上的血污被湖水冲洗干净，露出苍白的面容。他额角的伤口还在不停渗出血液，双颊浮现着不正常的沱红。
一副脆弱的模样。
崔仪没看完谢献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转念一想，好人往往是不得善终的。这也许就是谢献本来的命数。
她低头看了眼气息奄奄的谢献。经脉断裂，脏腑破碎，还活着真是个奇迹。他需要一个地方休息养伤。
光洁细腻的足部踩在湖岸的青草上，绑在足腕上的琉璃铃一声一声浅浅地响。
崔仪环顾四周，看到这四面嵌着高耸山壁的绝境没有休憩之地。她挥了挥手，衣袖带来风狠狠劈在山壁上。
衣袖垂落，面前也出现了一个被她生生劈出来的洞穴。
崔仪走进去，摘下头上的发簪抛在地上。洞穴内场景大变，金丝楠木打造的家具物件一应俱全，中央出现了一架拔步床，沉木香味缓缓蔓延，像是哪家贵女的闺房。
谢献被崔仪轻轻放在床上，崔仪坐在床头，静静地看了谢献一会儿，抬起了手。
虽然下凡的目的已经达到，谢献死不死对她而言没有很大的区别。但是好人不常见，对一个执念颇深不肯去死的好人过河拆桥，就连崔仪都会觉得有些无耻。
柔软温暖的指尖搭在谢献额间的红痣上，金色的光芒乍起，星星点点进入他的身体，纯净的暖流流入了谢献的身体，一点一点包裹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过多时，谢献的脉搏有力起来。
极强的意志力让谢献逐渐清醒，纵使他仍旧浑身脱力，连眼睛都睁不开。
快死了吗？
然而身体中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告诉他并非如此。
谢献清楚地感受额间强大温和的力量。
……神真的来了。
水中那双圣洁的眼睛还留存在他的脑海之中。
真的有心软的神救了他。
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会对他这种恶心肮脏的人物都懂了恻隐之心。
谢献突然诡异地感到了无能为力，心脏有那么几刻似乎是被雨打的水面，密密麻麻，酸痒胀痛。他厌恶这种感觉，好在令他不安的感受不多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内心如往常那样毫无波澜。
崔仪收回手指，连接两人的神力如同断了的丝线。她皱起眉，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厌恶。回到地界使用神力的感觉真恶心。
神力令谢献的身体逐渐恢复，虽然仅仅是留住了他一条命而已，身体中的伤和毒素并没有消失。
他正想张眼仰视仙人，就听到了一道空灵好听的嗓音。
“伤得这么重，救起来好麻烦。要不干脆算了吧。”
那位神明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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