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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赠梅


  夜幕四合,回眸楼最上层的屋顶斜坡上有一根人形柱子融在夜色里,另一个人影如同无声流动的墨水浸染在屋顶的瓦脊上。

  “嘿嘿嘿嘿……”,那泼墨般流动的人影嬉笑几声,“往后我尽量不这么过来。”

  他熟稔地走向半开着的木窗,忽地又回头道:

  “不过我想,我即便这么多来几次,姐夫他也不会在意的。”

  片刻之后,房内响起祖雍的一声咬牙切齿的咆哮,“啊啊啊,卫承晔!”

  “姐夫姐夫,你自去忙事情吧!”承晔道。

  “哎,哎。”

  祖雍不知是叹气,还是对两声姐夫的应和,声音温和了不少。

  屋顶上夜色里的人形柱子仍然未动,指节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么没出息,要是娶了林世蕃的女儿那还得了!”

  房内的两人自然不在意屋顶上的柱子此刻的心声。

  承晔在整间房中游逛了一遍,手里抱着两个罐子,犹豫良久,选中了那个粉白釉绘青梅树的罐子。

  “姐夫,这个罐子送给我可好?”承晔乖巧问道。

  祖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问道:

  “送你之后,你是不是可以立即就走?”

  “是。”

  “拿走这个之后,你往后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不请自来?”

  “这,不好吧……”

  “走,走,送给你,你走!”

  “那姐夫再会。”

  砰的一声轻响,窗子闭合上,屋内恢复宁静。

  祖雍又深吸一口气,几步冲到窗前将窗户再开了一条缝,又冲窗外浓黑的夜色喊道:

  “再会再会,再会你个头啊!”

  走回书案前,神情又几分柔和,望着画中木兰青窄袖袍身姿飒爽的女子叹了口气,“你表弟真是讨厌啊!”

  那被讨厌的表弟卫承晔乐呵呵抱着粉白釉的瓷罐悄声回到自己房内,如同做贼一般点亮火烛进了卧房,在床下取出书筐里藏着的卷轴一一打开看了半晌,又偷偷放回去。

  举着烛台找来镜子,揽镜自照了半晌,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拄着下颌发呆了半晌。

  …………

  四月六日,扮成憨厚商贩的江四六在郡主府门房的引导下,轻车熟路进入月里朵房内。

  “我家公子这次托人做了件素雅的衣服送给郡主。”江四六声音钝钝的。

  月里朵丝毫不遮掩惊喜之色,“太巧了,我这几日想要穿素净一些的衣裳。”

  江四六低下头心中冷笑,番邦女子什么都不知道,按照汉家习俗,忽然要穿素净衣裳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叔你每次来了就着急走,我也没法留你,现在就取了东西给你。”

  月里朵向身后的婢女抬抬手,婢女走入内室取东西,月里朵转头向江四六一礼又道:

  “大叔往返辛苦了,请代我向卫公子道谢。”

  雪白的面上一层菡萏色,“他送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喜欢。”

  江四六心里一阵恶寒,默默躬身一礼也不答话,反正他假扮的是一个粗使仆从,木讷,不解风情,都是很正常的。

  婢女照例拿出两个包裹,略大一些的是回赠卫承晔的东西,小一些的是一些吃食银两,留给江四六用的。

  月里朵拍拍给承晔的包裹,里面包裹着的东西摸起来又厚又重,像是毛皮料子。

  “我不会做东西,让嬷嬷教着,这么久才做了件斗篷,也不知是不是合身。”她道。

  “小人带回去给公子试试。”江四六道。

  当然可以夸赞郡主费心了,谢谢郡主为公子亲手缝制斗篷,公子定会喜欢云云,月里朵的这句话总归不是为了送客用的,但江四六扮的是个木讷不善言辞的仆人,可以将所有谈话的可能截断。

  月里朵亲自将他送往门外,看着他骑上马消失在街道尽头,又站了一刻才回来。

  这时方才记起他送的东西还没有打开看,快步跑回房内急不可耐地打开,烟色素罗袍上,绣着连绵的烟雨青竹远山平湖。

  “呀,这也太好看了!”婢女捂嘴惊叫,这件衣裙的美超出她一切想象之外。

  月里朵也一时怔住了,任凭婢女在一旁如何催促也不着急去试衣裳,眼睛落在粉白釉画青梅树的瓷罐上,打开盖子便有一股甜香,触目见到的是颗颗晶莹剔透的紫苏梅子,这样的蜜饯倒是并不稀罕,婢女神色不变,却见月里朵将罐子笼在怀里拈了一颗含在口中,笑得眉眼弯弯。

  她将瓷罐密封好拿给婢女,“把这个藏好,谁都不许拿,我要自己慢慢吃。”

  婢女撇撇嘴抱起瓷罐,思虑半晌,将罐子藏在妆台下的抽屉里,从里屋回身走出来,见自家郡主拄着头坐在桌案前傻笑,脸颊彻底红透直到耳朵和脖子,眼前摆着一叠摊开的信笺。

  “郡主你怎么了?”

  婢女惊叫道,就要跑过来抚她额头,可别是发热了。

  月里朵被吓了一跳,抬起袖子将眼前的信笺盖上又看她:

  “我没事,没事,你快去请扶云哥哥来,我有急事找他!快去!”

  婢女应声是,转身出了门,还顺手将门掩上,这才捂嘴偷笑,原来是看了那公子写来的信羞成那样,忍不住笑出声。

  廊下侍立的丫头嬷嬷们见此情形都面面相觑,婢女这才轻咳几声正正神色,一挥手道:

  “你们都收在前面门口上,这里有我就够了”,又向一个嬷嬷招招手,“你过来。”

  吩咐那嬷嬷依言去请扶云王子,这才一个人在房门口站定。

  房内的月里朵仍是一脸红晕,手指抚过雪白纸上以墨线简单勾出的一位年轻公子,画得太简单,若是陌生人几乎想象不出那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她却是知道的,只见了那眼睛,那鼻子,那下巴,眼前便浮现出那个人的脸,有些恼怒,有些惊吓的脸。

  那时她说,我不是小兄弟,我是小阿妹,那少年就是这样的神色。

  “好像长高了许多啊。”

  月里朵手指抚过画中人身上的衣袍,不知怎么看出来的,但就是很确定,他长高了很多。

  她两手捧着发烫的脸,忍不住又从头读那封信。

  “这次特意托人做了素雅花色的衣裳给你,这衣裳很有意趣,上面所绣的是一幅画,叫做《云水渔樵图》……”

  “……这个紫苏梅子我很喜欢吃,给你带去一些尝尝看。”

  “……我们见面的时候少,恐你不记得我的样子,我手边有张友人最近随手画的小象,你看看还能认出是我吗?”

  什么友人会画这么不伦不类的小象啊,分明是自己画的。

  还真是,就差点记不起来他的样子了,他恰巧就想到要送一张小象过来。这个用汉家话说,叫什么,心有灵犀。

  满园春花盛放,旖旎春景登堂入室,浸在临窗捧着脸笑的女孩子身上,明媚,轻软,还有些甜。

  …………

  福宁宫的榴花和合欢开得火红亮烈,早起定省的皇帝陪着太皇太后一起用过早膳,便扶着她并立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风景。

  太皇太后抬眼间,却见皇帝望着自己头顶的珠冠出神,她下意识地歪头抚上珠冠,轻声喊道:“皇帝?”

  皇帝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祖母一哂,叹了一声道:

  “皇祖母这冠子有些素俭了些。”

  太皇太后不由嗤声,“哀家是天子的祖母,是大宸最尊贵的女子,便是不用这些金啊玉啊的,也没有人敢看轻半分。”

  “皇帝别操心这些事。”

  皇帝只得点点头,他只是想起那田庆、张平手中的财宝,也都比祖母拥有的多,但当然此时不需要跟祖母说这些。

  他挑了挑嘴角,或者说,祖母其实全都知道了,他更不必特意提起来。

  这段时间一直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崔喜此时站在皇帝身后微低了下头,他听得懂皇帝说的意思,只要皇帝没忘了就好。

  只听皇帝咿了一声,“棠棣那丫头呢?”他问道。

  “朕今早过来也没见她出来,是又送回家去了吗?”

  因问的是充作李宫令同乡的棠棣,问及是否将她送回家了,所以还是李宫令躬身回答道:

  “回皇上,棠棣还在福宁宫里住着呢,只是……婢子也不知这丫头到哪里去了。”

  太皇太后在一旁未说话,脸上笑意却更深。

  这是皇帝第一次主动问起棠棣呢,所以说,男人嘛,遇到美貌可人的女子,没有不动心的。

  阶下一角的秋千架后转过来一个红色人影,抽抽搭搭仿佛是在哭,“民女棠棣见过太皇太后,见过皇上。”

  皇帝凝眸看过去,见棠棣也不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眼皮还隐隐泛红。

  “呵,你这丫头!”皇帝笑着喝道。

  太皇太后和李宫令对视一眼,便有李宫令回禀道:

  “太皇太后该喝药了,太医吩咐的,按着时辰喝药才最好。”

  皇帝深知她们主仆俩的深意,自然也不去戳破,行过礼目送李宫令扶着太皇太后走回殿内。

  皇帝疾步跳下台阶,站在棠棣面前笑盈盈看她,又俯下身仔细看她眼睛,不由笑出声。

  “怎么?这位小姐还哭鼻子呢?”

  棠棣撇撇嘴,两颗大大的泪珠又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她揉揉鼻头,拿出身后一本紫蓝封皮的书册递给皇帝。

  “实在忍不住就哭了。”

  皇帝及身后的众人无不掩嘴莞尔,这丫头在皇帝面前越来越胆大了。

  皇帝并没有抬手去接,仍将两手负在身后,反而将身子往前探,引颈去看书册封面,待看清之后又仰天大笑,引得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殿内太皇太后和李宫令主仆二人又对视一眼嘴角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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