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袖角（微修）

三日后，这一批遴选出来的弟子正式行拜师礼。

        轩朗廓然的主殿内设立坛场，正中央供奉一幅鹤发童颜的祖师画像。磬声空明回绕，庄严肃穆。浮若澄心虔敬，率各位仙君三礼九叩，各上清香三炷，其烟袅袅，法界蒙熏。礼罢，落座于大殿一侧。

        新弟子清一色换上了扶云宫缥色弟子服，以桃木簪束发，列队肃然而立。苏让言站在队伍首端，缥青若素玉的衣衫，衬得那副疏凉玉面明净平和，清隽湛然。

        诸弟子依礼序正衣、盥手，面向祖师画像，在缥缈青烟中三礼九叩，又朝殿侧端坐的各自师尊行三拜礼，跟着北年齐声念诵：

        “第一皈依，无上道宝，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求脱轮回。第二皈依，无上经宝，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第三皈依，无上师宝，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1）

        诸仙君赐弟子起。鱼鼓振响，殿内众人肃清静默，再齐齐随浮若向主殿内供奉的诸先天尊神神位行三礼九叩大礼。至此，拜师礼成。（2）

        苏让言站在浮若面前，身姿颀长挺拔如春山青松，本该勾人的桃花眼，倒似月下一泓粼粼清泉，又唤了一声：“师尊。”

        浮若轻轻颔首，勉励道：“自此后，你便是为师的徒儿。望你依奉戒律，勤勉修行，早得至道。”

        苏让言拱手垂目：“弟子谨记于心，必不负师尊教诲。”

        而后的一段时日里，浮若将扶云宫的内功心法、诀罡符咒循序渐进相授。苏让言虽性淡少言，但悟性极高，一点即透，又谦和虚怀，肯吃苦用功，让浮若深感欣慰。

        轻筠起初对浮若另收亲传弟子一事颇有微词，但多番试探后，她渐渐确认苏让言并非穿书者，于她不成威胁；加上苏让言着实生得一副好相貌，她难再抱持戒心，渐渐待他亲和起来。

        谢却海棠飞尽絮（3），转眼将近一月过去，从暮春到了初夏。人间春日的芳菲歇罢，榴花欲燃，槐荫里漏出第一声蝉鸣。木槿花朝开暮落，至次日复迎沐朝霞，日日不绝。

        点寒山上，一场缠绵新雨后，碧空如洗，莲叶初露，薰风入弦。一缥青一素白两道身影从如镜的湖面上空飞掠而过。

        浮若一袭白裙无兵无刃，素手一挥，泠泠湖水跃起，在空中化为点点锋刃，寒芒乍现，径直朝着前方的苏让言攻去。正是那日对付雪兽的招式。

        其势看似毫无余地，实则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有极大保留。她给弟子喂招，自然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几分迟缓堪堪够其反应。

        苏让言蓦地止步，转身间轻点湖面，漾起几圈涟漪。手中修霖剑伴着回身的动作铮然出鞘，剑脊隐隐有一道霁色光芒贯注，在空中划出一轮疏淡光影，一息间将凛凛水芒尽数斩碎，如雾如沫，沾衣不湿。

        修霖剑在他腕间一转，骤然化守为攻，迅捷朝浮若刺去。

        浮若右手倏地在虚空中轻挑，再度有湖水涌起，霎时在她手中现出一柄波纹流转的透明长剑。这水剑竟是坚硬无比，修霖剑不能破之毫厘，直刺而来的凌厉攻势被这一挑轻松格挡开。

        她顺势换挑为劈。苏让言疾步向后下方撤去，险险避开。荷角摇曳，湖面被划过的缥青衣摆溅起长长一道波痕，向四面圈圈次第晕开。他凭水借力，折身继续向前飞去。

        两人在空中一个喂招，一个拆招，白裙翩然，青衫飘逸，你来我往又过手十来个回合，来到湖岸一片茂竹修林边。

        竹高百尺，翠郁亭亭，在湖上投下大片清凉阴影，竹叶扑簌簌落下。浮若始终控制分寸，一招一式暗中引导。正将千百碧叶召来，欲向对面挥洒而去，手却猝然一抖。

        下一霎，一点猩红在她微微上挑的眼尾闪过。她灵台一隅，重重黑雾交缠狂舞，有一瞬乍然失控。

        待她反应过来，周身竹叶已化作千百飞刃猛地射出，直逼眼前的苏让言。这一击全然在她控制之外，用了至少七八成的灵力，如潮鸣电掣，罡风凌凌，杀机毕现。莫说尚在结丹初期的苏让言，便是合体境的仙君也难以阻挡。

        浮若愕然回神，挥袖欲收，却在发力之前感受到另一股磅礴力量，从密密竹叶群刃阻隔的另一端袭来，汹涌震荡，足以将她的攻势击溃，甚至绰绰有余。然而这力量转瞬消散。她只一刹犹疑，皎白袖摆已然挥起。

        随着她的扬臂一挥，如雪衣袂翻飞间，漫天竹叶似被定格，眨眼便失了气贯长虹的力度与锋芒，哗啦啦落到地面。

        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浮若隔着颓然坠落的郁郁叶幕，看到对面一片狼藉。她收手及时，然而一排修竹被罡风波及，已稀稀拉拉倒下，压得后头一片也弯折欲摧。

        所幸苏让言并无大碍，只是其中几道锋锐逼得过近，他应是挥剑欲斩不及，被割落青衫袖摆一角。

        浮若静静打量着他，心中疑窦升起。当真是因她收力及时吗？她感受到的那道汹涌力量，虽一现即逝，修为恐怕不在她之下，绝无可能是一个结丹境修士所有。那是来自于哪里？或者，苏让言究竟是谁？

        苏让言站在修竹碧影间，身姿颀秀温雅，一如修竹。只是右臂衣袖缺失一角，断口利落整齐，露出半截清隽劲瘦的手腕。腕色白如象牙，腕骨微突，润泽若玉。

        许是自觉在师尊面前衣衫不整失了礼仪，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慢慢负于身后。

        然而浮若凝睇他过久，他道：“师尊？”

        浮若平和道：“今日便练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苏让言告退。

        浮若审视的目光凝在他转身而去的背影上。片晌后，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割破了他的衣裳，还一直盯着他看……虽然这个比方不合时宜，但自己着实有几分像……登徒子。

        回到归离殿，浮若思虑一番。虽苏让言上山时曾出示了苏家信物，探过修为也确然在结丹境，然而，今日那道力量无从解释。稳妥起见，她给武陵苏家去信一封。

        信中尽是客套言辞，感谢苏家信任，将次公子托付于她，并夸奖苏让言天资过人、敏而好学云云。信末附上一幅他入门时的画像，曰聊慰家人相思之情。因她可断定苏让言身上未施易容法术，欲借此信试探其人身份真假。

        挥毫书罢，信笺自燃，不见灰烬，唯见火焰中化出一只通体晶莹、血红如火的凤蝶，流光般一闪而过，向远处天际飞去。

        比起苏让言身份，更让她忧虑的是今日自己乍然失控。魔障逐日见深，已逾前世。

        浮若盘腿而坐，双手结印，吐纳调息，气行周天。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将灵台内狂舞的黑雾压制平息，暂逼回一隅内。

        次日，天方黎明，迎着划破长夜的第一缕曙光，一只纯白信鸽无声落在绿纱直棱窗外。

        浮若似有所感，悠悠醒转。垂在榻边的软烟罗幔被柔夷挑开，伸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素腕轻转间，信鸽幻影般穿窗而过，稳稳停在她掌心，顷刻化成一封素笺。正是武陵苏家的回信。

        信上先是一番寒暄，随后道感激元君费心教导犬子云云。浮若一目十行扫下来，看来苏让言身份并无蹊跷，家中人也知道他在上山前不久方结了丹。

        浮若疑虑消散大半。再回想昨日情景，她被魔障扰乱了心绪，加上一切发生得太快，至她挥袖收力也不过刹那，那道澎湃力量许是她一时错觉也未可知。暗叹自己觉醒归来后，或是疑心过重，草木皆兵了。

        这时，殿外北年来禀。他领着众弟子做早课时，发现苏让言似乎抱恙，此刻人还在主殿。

        浮若来到主殿。袅袅青烟缭绕升腾，诵经声潺潺不绝，近百名弟子跪坐于蒲团之上。她走到苏让言面前，见其闭目端跪，俊秀的面容浸在淡淡朝晖里，唇色确有几分苍白。

        察觉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桃花眼尾晕着一点病态的红晕，色如胭脂，竟显出几分风流韵致。

        一旁与他同屋的骄阳道：“苏师弟接连一月夙兴夜寐，每日弟子起时他已在运功，弟子歇下时他还在打坐，过于刻苦，怕是累病了。”他二人同日拜入扶云宫，骄阳年长，故称其为师弟。

        苏让言温声道：“师尊曾劝勉弟子勤勉修行，弟子铭记奉行。弟子入门本就晚于两位师姐，更当以勤补拙。”

        浮若不赞同道：“那也不是这个勤勉法。修行当如细水长流，你还年轻，在同辈中已是翘楚，何必操之过急？若熬竭身体，耗枯心神，反而得不偿失。”

        苏让言一怔，低头轻声道：“师尊教训的是。”

        浮若见状，心中无端一软。想起自己对他的怀疑，此刻倒是尽消，反而升起几分隐秘的愧疚。柔缓了语气道：“为师并非责备，而是担忧你的身体。先起来回屋歇息吧。”

        苏让言依言乖乖休息了一日。然而酉时，浮若巡查晚课，又见他端跪于蒲团之上，念经诵诰。问起，他只说身体已无碍，浮若只得随他。

        回到归离殿，直棱窗外月色如水，窗沿上不起眼处，再度静静停着一只半透明的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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