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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哭谁笑


李月白仓促后退,伪装成徐白鹤的白面书生看到李月白竟然有所防备,神情惊讶,不过仍是一个近身,手腕一抖,气机乍泄,笔尖如矛,戳在李月白胸口。

        李月白觉得肺腑一阵翻腾,捂着胸口,嘴角溢出鲜血,低头去看,心口前的衣衫已经寸寸碎裂,露出里面的蚕丝软甲,至于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月白倒是注意到了这书生使用的奇怪武器,心道这是判官笔?

        还是幼时看过许多奇闻杂说的缘故,李月白仍记得江湖上使用判官笔的成名人物,最近的一个也是已经死在了几十年的凉州悍匪,据说那人尤擅贴身近战,猛攻之下几乎无人可招架,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和那个早就埋骨黄沙之间的悍匪有什么隐秘关联?

        白面书生看到李月白胸前软甲,神情复杂,一连叹息两声,看到老人已经起身,立刻遁走,瞅见老人腿上伤势,路过花娘身边时候,将花娘一把提起,扛在背上,仍在林中奔行如飞。

        白面书生原本以为吴老不会不依不饶,哪里想到老人的隐晦心思?老人家行走江湖半生都几无败绩,方才已经马失前蹄一次,够丢脸了,此时再眼睁睁看着有同伙将这女子救走,马失前蹄之后再失蹄,这张老脸还不得丢的干干净净啊?

        吴老匆忙和李月白交代了一声客栈回合,顾不得腿上伤势,十分的力气都使出了十一分,在白面书生身后穷追不舍,这一下尚且背一个人的白面书生立刻就落了下风,只能仗着地形狼狈逃窜。

        客栈外面几番交手,十分不平静,而至于缘来客栈里,岂止是不平静,都乱成一锅粥了,就方才还在念叨着老神仙下凡错了地方的小伙计,一眨眼就又看到后院里火光大盛,睡眼惺忪看不仔细,扯着嗓子都喊了一声“走水啦!”,再一看,我的娘唉,怎么这么多人都打起来了?

        这种泼天大祸他可做不了主,连滚带爬的向着老板娘睡觉的屋子里奔,还没走到门口,就撞上一个从栏杆外跳进来的身影,小伙计摔倒的一瞬间思绪万千,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啊,莫非是咱这客栈布局占地风水不好?还是前几年客栈动土挖到了什么狐狸黄鼠狼大仙的窝?叫某些东西给记恨上了?

        客栈伙房里的厨子就曾经和他哭诉过,每天夜里伙房都闹鬼,莫名其妙少俩包子,厨子刚开始以为是闹了耗子,搞来一包老鼠药,没管用。厨子不信这个邪,干脆在伙房外面守着,一晚上熬的眼睛发红腿发软,结果第二天推门一看,东西该少还是少,厨子终于醒悟了,还是有鬼啊,托人请来一位云游到此处据说很厉害的老神仙,又念叨又画符的鼓捣半天,最后拍板说这伙房里有一只老黄鼠狼,厨子就问,黄鼠狼在哪儿呢?被老神仙拍了一巴掌,教训道,“成精了,你们肉眼凡胎能看见才怪了!”

        厨子没别的本事,做饭好吃,赶紧给老神仙手里塞上一提肘子肉,老神仙这才拿出一张黄符纸,说,贴门上,以后就不丢包子了。厨子照做以后,嘿,果然不丢包子了,改丢腊肠了!

        嗨,这是黄鼠狼大仙改口味了啊,厨子一拍大腿,最初那个气啊,又一琢磨人家说的是不丢包子,又不是不丢腊肠嘛,就是老神仙已经走了,据说人家还在几百里外,找人去请?忒麻烦了,厨子也就只好这么先将就这了,就是偶尔会找人诉诉苦。

        伙计想起厨子和他哭诉的这么一段事,恍惚间觉得自己还不如厨子呢,人家遇上的黄鼠狼大仙一晚上两根腊肠就摆平了,就说说今儿这一天,他可是又撞上了老神仙下凡又撞见了凡人打架,天上地下的怪事占了个全,走个路都能天降横祸,谁比谁惨啊?

        伙计捂着脑袋爬起来,一看眼前这人,唉,这不老实人嘛,老实人不走路都翻栏杆了?小伙子揉着脑袋,觉得最近脑子有点不太够用,不过就说看老板娘的面子,这一撞就不能老实人计较,况且这间客栈,名义上还是老实人的呢?

        这其中的故事,要说起来可就复杂了,老实人似乎是当年老板娘的爹娘当初看中的女婿,还承诺将整间客栈都给老实人,结果老板娘的爹娘说撒手人寰就撒手人寰,不过他们这些伙计,可是至今这杯老实人和老板娘的喜酒都没喝上呢,这里面的事,还是男女之间的事儿,谁说的清啊?

        伙计迷迷糊糊的向前走,结果被老实人叫住,老实人今天似乎有些不一般,说话语气都不一般道,“别叫你老板娘了,不对,还是叫吧,叫她屋子藏好了,别出来,外面杀人就让他们杀吧,死人总比活人好收拾。”

        伙计点了点头,看着老实人似乎要朝着后院走,伙计下意识问道,“你干啥去?”

        老实人平静道,“我去看看。”

        直到站到老板娘屋门前,小伙计忽然觉得有点心潮澎湃,莫非当初这家客栈故去的那两位老人家还是慧眼识人?要不咋觉得整日被老板娘整日呵斥着干活的老实人不一般呢?后院那都乱成一锅粥了,看啥看,有啥好看?不用想,老实人那肯定是去大显身手啊!哎,小伙计想起四个字,叫什么着?对,扮猪吃虎。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小伙计赶紧趴在窗户上扭头向下看,找寻老实人的踪影,结果老实人真蹲在门口可那看呢,实在是太猥琐了。

        小伙计彻底失望了。

        小伙计一声“打起来啦!”的高喊再次惊醒了老板娘,孟家帮众人同样注意到了楼下火光,一个个拎起睡觉也就放在手边的武器,几乎是飞奔下楼,有走在最前面的帮众,尚且未看清态势,只是见到了孟家帮里的兄弟被外人欺负,大喝一声举起手里的砍刀,喊了一声“歹人纳命来!”

        孟双刀紧随其后,瞅见这一幕,顾不得别的想法,赶紧高喊着住手,结果周围乱成一团,除了附近的三五个兄弟住了手,其余的人都杀红了眼,孟双刀跳上草垛,双刀一抡,劈倒了朝他砍来的一人,高喊道,“格老子的,谁他娘再不住手,我就不认你们这些兄弟!”

        吴千户看到这位孟家帮的主事人终于出来,手一挥,他们这些北镇抚司的儿郎们先且住手,两拨人在这缘来客栈的大院里各占了一边,孟家帮在之前的交战中占了下风,此时停手,却仍然不乐意,瞪着眼睛,再一看周围人一个个挂彩的凄惨模样,眼中立刻就满是杀气。

        北镇抚司恶名昭著,不过真到和没点儿规矩的江湖人交手起来,仍显得进退有度太多了,此时吴千户一发话,全都握着腰刀不出声。

        孟双刀同样也是走南闯北,岂止是三教九流上的事情比二当家高明,早看出来了眼前这些人是官家身份,这世道啊,与秀才讲道理都不能与官家讲道理,与官家讲道理的都死了,曾经耀武扬威的江湖大宗派都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小小的孟家帮算个球啊?孟双刀心中要说不忐忑是假的,不过在这孟家帮里他是大当家,大当家那是做什么的?那不就是天塌下来顶着的吗?

        吴千户冷笑一声,从腰上解下一张腰牌,劈头扔来。

        这一张腰牌直朝着脸面甩过来,周围帮众气愤喊了一声大哥!不用说,只要孟双刀一声令下,就能接着拼个你死我活了。孟双刀咧嘴一笑,伸出两指,刚好将腰牌夹住,动作利落,这一手叫市井中人看来也能博得满堂彩了,此景此景多少化解了几分尴尬,孟双刀故作得意的一笑,心中却多少有些心酸滋味。

        往日他孟双刀不讲究,就是帮里的普通兄弟都敢和他开个玩笑,可那不是自家兄弟吗?谁愿意外人在自己头顶上拉屎?要是早些年他孟双刀一个人走江湖的时候,年轻气盛,早就杀上去了,此时孟双刀却能对这帮官家人的鄙视神情仿佛视而不见,直到看到“北镇抚司”几个字,孟双刀心脏猛地停了一拍,心道坏了。

        往日里他们孟家帮打交道的都是各个要道关卡上的普通兵卒,撑死了能有个守备,还是远远的瞧上一眼,而这北镇抚司的人之前虽然没见过,但孟双刀听过啊,那不就是锦衣卫吗?早些年街头巷尾来里听来的一些京师某某大官倒台的大案,哪个不和这个凶名赫赫的锦衣卫有关联?

        孟双刀强忍住双手微颤,仔仔细细端详了手中腰牌,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皱着眉头,思索道,“干啥的?不认识啊!”

        北镇抚司这帮人还等着看孟双刀的笑话,结果没想到会对牛弹琴,孟双刀一摸脑门,笑呵呵道,“敢情各位兄弟是来自江湖上新立的门派?北镇抚司,这名字霸气啊,你看既然是混同一碗饭的兄弟,这不就误会了?”

        孟家帮里这些帮众大多不是什么好出身,还当孟大当家说的是真的,有人就朝着对面这帮看着就不怀好意的家伙一瞪眼,嘀咕道,牛气啥?北镇抚司,谁听过这么个帮派,比孟家帮还不如呢?还不把我们二当家放了?直到看到孟双刀狠打眼色,才不说话了。

        吴千户脸色古怪,北镇抚司办过不少大案,和江湖人打交道也不是头一次,被人当成是不入流的小帮派可倒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吴千户轻笑一声,倒是没和眼前这个鄙陋江湖人一般见识。

        吴千户冷笑道,“连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牌子都不识得?不知什么才算是你们眼中的大官?县太爷?”

        这一句挑破,孟家帮众人哗然,眼前这些人真是官军?

        就在客栈不远处。

        白面书生一路飞奔,背上花娘抹了一把嘴角鲜血,放肆嘲笑道,“书生,你不说你一流的轻功吗?怎么跑不动了?”

        白面书生目光深沉,被身后老人都快追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并没心情回应花娘的玩笑,花娘一手揽着白面书生后背,一手轻轻捋了捋额头发丝,妩媚一笑,在白面书生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说你何苦要来救我呢?自己跑不就好了?你看前面客栈火光最亮了,就在那里给我放下吧,我要暖和一下。”

        白面书生果真朝着客栈奔去。

        要是相恋的少男少女,情急之中女孩子若是要男孩子给他抛下一个人跑,那一定说的不是真心话,若是男孩子果真这么做了,女孩子大概会心生绝望,可是花娘才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书生也不是觉得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逢凶化吉的江湖少年,花娘并没有半点失望,反倒在心中开出花儿一般的希望来。

        白面书生冲入客栈,老人紧随其后,眼睁睁看着白面书生给花娘向着地上一扔,飞身钻入楼中。

        吴老才没心情顾及眼前这孟家帮和官家两拨人剑拔弩张的场面,撸起袖子,就要冲进楼中,没想到这白面书生倒还敢出来,正揉着惺忪睡眼,见了这老人,似乎没明白过来这是来打他的,慢了半拍,生生挨了老人一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老人这一出手就发觉了情况有异,问道,“你是真的徐白鹤?”

        徐白鹤哇哇吐血,心中哀苦不知如何与人说,睡了一觉就莫名脑瓜子疼,出来就被人打,还是个高手,这他娘的,下手不轻啊,老子不就挡了你的路了嘛?至于要人死的?这得心肠多歹毒啊,接着却发现这老人还是个老疯子,我徐白鹤在这里活生生站着还分什么真的假的?

        吴老看着徐白鹤神情变幻,已经晓得眼前这人不是那白面书生了,要怪就怪那书生阴险狡诈,这一路都没将那张人皮撕下来,衣着又类似,看错了情有可原嘛,不过好歹是他有错在先,吴老拍了一掌对徐白鹤心生愧疚,不好再动手,只好冷哼一声,这就去追那真的书生。

        徐白鹤见老人面有愧色,性命无忧,这就心里不舒坦了,仗着轻功上佳,竟然也敢伸手将老人拦住,问道,“怎么?想走?我这一掌就白挨了?”

        老人老脸一红,道歉又实在不合他的脾气,动嘴不是,动手也不是。

        那位官家老爷就站在楼下,朝着吴千户一打眼色,吴千户点头,顺着那白面书生的背影窜入楼中,黑夜中,楼下众人只瞧着两道身影翻飞,眼前的这栋木楼被拆掉了门窗无数,老板娘哭丧着脸,生怕被殃及池鱼,带着一帮伙计从楼里逃命下来。

        两人交手,单论身手似乎是白面书生更胜一筹,不过这书生与老人拼脚力已经气力大损,几乎到了强弩之末,渐渐落了下风,只听嗤的一声,手臂上衣襟就被划破了一道子,白面书生见势不妙,也不再缠斗,捂住手臂伤口,几个起落在楼中逃遁而去,吴千户只看着楼梯拐角处人影一闪,接着半响没有生息,吴千户喊了一声哪里走?

        紧随其后,吴千户拐过拐角,前面只有一间屋子,在门前站定,吴千户提起绣春刀,刀尖朝向门内,侧身一脚将门踹来,碎木纷飞,吴千户一个翻滚,在屋中环顾,一脚踹翻屋中似乎仍在晃动的衣柜,几件并不值钱用来做摆设的瓷器劈里啪啦摔了一地,吴千户手中刀已经出手,却并没有在书柜后看到那白面书生的踪影,有些狐疑站起来,缓步走出门外,忽然一声滴答声响,吴千户低头注意到脚面,一滴鲜血落下来,吴千户心头一惊,手中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向上递去,仍慢了一步,胸口撞上书生从上而下刺下来的铁笔。

        白面书生占了这便宜,却不肯恋战,铁笔一收,接着又窜出门外,转身又进了一间屋子,吴千户抹去嘴角血腥,冷笑道,“黔驴技穷!”

        再追入另一间屋内,帷帐招摇,遮挡了视线,似乎这是这间缘来客栈老板娘的闺房?吴千户手指划过这位老板娘梳妆台上的书信,没想到这位老板娘也写的一手娟秀小字,吴千户丝毫不敢大意,正欲检查衣柜,猛地一眼看到一个人影缩在帷帐之后,吴千户一脚踢开这层叠的帷帐,绣春刀划出了一道秀丽弧线。

        眼前露出的伙计似乎都吓得发抖了,高喊了两声别杀我,别杀我,绣春刀的刀尖几乎贴着这伙计的脖颈而过,吴千户收刀入鞘,问道,“看没看见刚才人往哪里去了?”

        伙计忐忑伸手指向楼顶。

        吴千户点了点头,一手攀着窗沿,飞身上楼,正攀在半空,恍惚觉得不对,方才那伙计目光太冷静了,左臂又一直藏在袖子里,必然有鬼,吴千户腰身一拧,倒挂下来,屏息出刀,窗外吴千户只看到方才那伙计的背影,正从脸上将面具揭下,吴千户心中冷笑,果然如此,绣春刀一扬,那伙计听到风声惊恐扭头,胸口吃痛,再一看,绣春刀的刀剑已经透过胸口,喷出一口血来,这转瞬间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吴千户拿着这书生衣襟蹭了蹭绣春刀上血迹,收刀入鞘,将尸体一提,从楼上落下,白面书生的尸体砰的一声坠地,脖颈被摔断,脸上揭了一半的面具掉了下来,露出里面一张惨白灰暗的脸,不是白面书生是谁?

        吴千户落在地上,没再看这书生一眼。

        在一旁的花娘,膝盖已碎,只能是缓慢爬到书生尸体旁边,众人神情复杂,却无人阻止花娘动作,任她花娘曾是十恶不赦的歹人,此刻也只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可怜女子。

        花娘终于坐到了书生身边,又哭又笑,嘴上涂的胭脂都被泪水浸湿。

        她与书生之间啊,终归说不上是情愫,只是几次一同杀人的交情,书生是个嘴毒的,偏生爱向着人伤口上撒盐,没想到她快死的时候,倒是书生来救她,还将自己性命搭上了,不是傻子吗?

        都说她花娘心思歹毒,喜欢拿那些负心人的心肝做下酒菜,谁又想过她花娘为何成了如此这般的女子?她与李月白说的那故事,又岂是完全胡诌的?花娘望着眼前的灯火,浮现起了她小时候家门口的夏花烂漫,当年若不是那负心人将她弃之如敝履,父兄又将她视为家中之耻,生生把她浸了猪笼,她何至于走上如今这一步?

        那时被河水浸了一天一夜仅剩一口气的她活过来,曾经那个会捧着烂漫山花细嗅的她就已经死去了,花娘想起她在外面辗转几年后再回到家乡的那天,她亲手将那些嘴脸丑恶将她塞入猪笼放入河水中的家伙都拧掉了脑袋,挖出了心肝,并且泡在了陈年老酒里。

        白面书生已死,吴老自然不想将花娘放虎归山。

        花娘伸手抚摸着书生的脸颊,咯咯轻笑,到最后放肆狂笑。

        附近众人中终于有人怕这状若疯癫的女子会出手伤人,举着火把示威一般的晃了一晃,却没想到花娘一手拍地,身躯骤然一弹,这般费劲心思的暴起却不是为了伤人,只是为了抢夺对方手上的火把。

        花娘的目光穿越火光,看着朝着他走来的老人,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仍旧在笑,跳动的火苗点燃了衣衫,花娘在火焰中躺在书生旁边,火光里尽是疯狂笑声。

        只有之前喊走水了的小伙计,怔怔看着这一幕,叹息了一声,正要在脑海里琢磨出一桩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骤然瞧见木楼一角燃起的火光,立刻高喊,“老板娘,真走水啦!”

        要是他们缘来客栈被这一把火烧干净了,老板娘还不得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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