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集【渡口】

第十四集【渡口】

        云雾山，大巴山南支余脉，是夔州境内唯一的原始森林。据老人说山上有怪兽出没，因此人迹罕至。山巅之上，每年倒有八九个月冰雪覆盖，寒风如刀。最是险恶去处。其主峰名为猫耳梁，海拔高达四千多米，挟着大巴山的余势逶迤百十里，到此戛然而止，形成一道刀砍斧劈似的断崖，兀然而立。那断崖的正中位置，一口巨大的山洞如同怪兽的大嘴露出森森利齿，大有吞天吐地之势。一道白色的瀑布从这山洞里喷薄而出，经年不息，这边是桃源河了。

        李老苕牵着蔡冬瓜，沿着殷殷透出血色的河流上溯，只走了一小段，便在河道拐弯的地方发现了路生。李老苕虽然年近半百，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不免头皮发麻，心头狂跳不止。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衣物条条缕缕，明显能看到皮肉上一道道割裂的伤口，已经血流殆尽，皮肉外翻，在河水的浸泡下，泛出黯然的惨白色来。最让李老苕感到心惊肉跳的是，他的两条大腿已从膝盖处被生生切断。不，应该是被什么动物用利齿咬断，不规则的截断面上，仍然在沁出丝丝浅红色的血水。

        李老苕看到路生的第一感觉便是看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然后李老苕赶紧拉着蔡冬瓜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是一向乖巧的蔡冬瓜却死死地钉在原地，拽着李老苕的衣袖，眼里露出让李老苕无法抗拒的乞求。

        李老苕无奈，一咬牙，大着胆子凑过去，闭着眼睛将路生拉上岸边，闭着眼睛摸了摸路生的胸口，感觉胸口尚有一丝余温，然而心跳却已经没有了。李老苕回头看了看蔡冬瓜，眼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却见蔡冬瓜伸出手来，手里赫然攥着刚才与小王麻子争夺的那棵大萝卜！

        李老苕细看之下，这哪里是萝卜，竟然是一株硕大的土参！原来这土参寄生在那丛牛芒刺中，多少年来居然无人发现，却不知这蔡冬瓜如何识得此物，竟然在荆棘丛中折腾半天，将这宝贝完整无缺地挖出，却又引来小王麻子的觊觎，才引出后面的许多事情来！

        李老苕看看天色已晚，赶紧将上衣解下，将路生的两条断腿紧紧扎住，抱着路生回到了自己的小茅屋。而蔡冬瓜则找来一个搪瓷缸子，把那棵土参放进去，细细地碓烂了，将其中的汁水挤进路生的嘴里，剩下的残渣和着些许小米，熬了一缸子稀粥，也一勺勺喂进了路生的嘴里。李老苕看着蔡冬瓜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心想这哪里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简直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老中医。

        第二天，路生仍然没有醒来。蔡冬瓜却早早起了，到田边地角扯了几样野草回来，放在干净的磨刀石上，细细捶研成黑乎乎的泥状，涂抹在路生的伤口上。

        就这样过了三天，路生终于悠悠醒转。却仍然虚弱得连嘴都无法张开，只是一动不动，半睁着失神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屋顶。蔡冬瓜喂他吃了一点粥，路生便又沉沉睡去。

        就这样，李老苕和蔡冬瓜服侍着路生，用家中仅存的余粮维系着三个人的生命。李老苕看着路生脸上渐渐有了一色血色，心中欣慰之余，又多了一丝隐忧，无意中不免多了一些长吁短叹，但又无计可施。路生都听在心里，仍然一语不发。

        时间一晃，已过了霜降。有道是“秋交一日，水冷三分。”一大早，李老苕便捉摸着趁着天气未冷，到集镇上扯几尺棉布过冬。刚要出门，只听床上那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去下游渡口。”李老苕一听这年轻人开口说话了，心中大喜。连忙叫醒蔡冬瓜生火给他熬粥，背着背篓便往下游而去。

        这一路上，李老苕都在寻思，那年轻人说，去下游渡口，渡口究竟有什么呢？李老苕将信将疑，顺着河水一路往下游走。原来，沿着桃源河一直往下，到十里开外，河道便汇集了另外几条支流，河面渐渐宽阔。再往前，过了渡口，有一个桃源镇，却是方圆数十里商贾往来之地，甚是热闹。李老苕一直到走到渡口边，发现河边居然躺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的都是私盐。原来这渡口是左近唯一的过河要道，昨晚一批盐贩子被稽私队追赶，连夜过河，急切间丢了一袋在岸边，当时以为掉进水里，即便捞起来也没用了，于是也没细看。稽私队远远看见这批盐贩子抢了唯一的一条渡船，过河而去，也悻悻而归。那年月，当地人吃的盐都是盐贩子去云阳贩来的。像这般精细的井盐是极为珍贵的。李老苕怎么也想不到，这足足两百斤的一袋盐，足够吃好几年的，居然被他给捡到了。

        李老苕抗着那袋私盐回到家，只累得浑身打颤，心头却异常兴奋。看来这个年轻人绝不是寻常人。从此便对他更加尽心照顾，家中事务都听他安排。

        就这样，李老苕家里虽然多出了两张嘴，倒也并不见更拮据，反而还有所起色。那年轻人总能给他出出主意，今天去大青沟下个套，明天去镇上卖点药材，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李老苕觉得这年轻人不但没拖累自己，反而是家里的福星，于是待他就跟亲兄弟一般。只有一点，那年轻人终年卧床不起，头发胡须也从不加修剪，形容极为怪异，再加上举止乖戾，尤其怕见生人，每当家里有邻居前来串门，便大呼小叫，如癫似狂。久而久之，李老苕一家与周围渐渐疏远。四邻之中有小儿夜啼，大人便拿路生来吓唬孩子，甚有奇效。

        路生自见了蔡冬瓜，一眼就看出他天赋异禀，是个修习异术的奇才。而蔡冬瓜每日为他端茶送水，悉心照料。路生心中感念，便准备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他。由于蔡冬瓜被遗弃之时，已经七岁，对自己的身世记得甚为详实。李老苕有心让蔡冬瓜改随自己姓李，每次请路生帮蔡冬瓜起名，路生都含含糊糊，笑而不语，李老苕甚感奇怪。

        这一日黄昏，李老苕赶了个晚集，将家里硝过的几张山羊皮卖给了南方来的皮货商，走到渡口时，已是掌灯时分。叫渡船把自己送过了对岸，正欲下船，只听那船家叫道：“你家的孩子，难道不要了么？”

        李老苕回头一看，那船舱里，居然放着一个襁褓裹着的婴儿。李老苕连忙澄清道：“这不是我的娃儿。|”那船家奇怪道：“不是你的娃儿，难道是我的不成？你不要他，丢进河里就是，何必赖在我头上？”

        李老苕想起路生不肯让蔡冬瓜改随自己姓氏的情景，心头隐隐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大有渊源，抱过来细细一看，只见这孩子鼻息均匀，正在熟睡当中，一张小嘴微微翕动，似乎正在寻找母亲的奶头。李老苕生就一副穷人的命，却长了一颗菩萨的心，当下心头一软，抱着那孩子便赶回了家。这孩子便是李大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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