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神偷】

第六集【神偷】

        李大根睁眼醒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摸了摸后脑勺，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黑咕隆咚的不知名的所在。他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慢慢适应了这个漆黑的环境，摸索了好一阵，终于肯定：这地方是一个地窖，比自己家的还大那么一点儿。

        说起地窖，李大根丝毫不陌生，他就是在地窖里长大的。打小师父就利用这种方法训练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就逼着他在屋里挖地窖，刚开始几尺深，后来一丈多深，最后挖到了两三丈深。师父会趁自己不备，将他关在地窖内，绳索楼梯等工具统统撤走，出不去就饿死他。不过这都没难住过他，每次都能顺利逃出去，生龙活虎地站在师父面前。这次绝对也不例外。不过让他困惑的是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窖里。

        李大根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偷。之所以被人称为神偷，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妙手空空，却从来没见到过他行窃，更没被人抓住过。家中茅屋两间，地无一垄。日常用度从来不靠自己双手挣来，整天无所事事，但是小日子还过得挺滋润。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头，更加上天灾不断，好多人地里都绝了收，全村人几乎都断了口粮。只有李大根家的炊烟每天照常升起。村里人一到饭点就跑到他家去窥视，全村人都在挨饿的时候，李大根的碗里装的是糯米饭加肉丸子。如果不是茅草房里面那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让人感到恐惧，大家恨不得抢了他家。

        说也奇怪，每当大家在窗外窥探的时候，都会被那怪老头发现，只见他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扭过头来，满头白发中露出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那张被杂乱无章的胡须遮住的嘴里，呼呼喝喝不知道说些什么，伸出像鸡爪一般的手来，指着窗户大呼小叫。实在让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而村里人之所以乐此不疲地跑到大根家去偷窥，是因为每次去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收获。作为一个全村人公认的小偷，李大根不但从来没偷过自己的邻居，而且还接济过不少人，事实上，村里除了保长王麻子之外，其余都是佃户，也没什么可偷的。全村的穷老爷们几乎都受过李大根的恩惠。每次怪老头吓到了人，李大根都会跑出来，对着乡亲们一脸歉意，而手里，都会拎着一袋子小米或者其他什么可以糊口的东西。

        李大根极少在村里走动，一个小偷经常在自家附近游窜，总会让人觉得不安全。事实上，如果你碰见了李大根这个小偷，那算是你的福气。村里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向李大根“借钱”，所谓借钱，一半是为了好玩，一半是为了求助。比如一个小屁孩，看到李大根，细声细气说道：“根哥能不能借我点钱？”李大根一脸的和气，问道：“你要多少钱？|”“两个袁大头。”“那你等等。”李大根很费劲地从兜里掏了好一阵，摸出来两块大脑壳洋钱，随手递过去，绝不会有多余的。以后偶尔碰见，他还会问问这小孩：“上次你借我的那两块钱呢？”小孩说：“等我挣到钱了还你。”于是这一等就是好多年，最后甚至李大根自己都忘了，他居然是这村里最大的债权人。

        村野之地，民风淳朴。一方面世人都懂得救急不救穷的道理，所以如果不是家里真有急难的事，也没人来找他。另一方面大家都知道他那钱来得不是什么正道，花的时候心中不免惴惴，如果一味的需索无度，就更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了。就这样，李大根和他那足不出户的怪人师父，成了村里最神秘的人物。一个小偷生活在这个偏僻小山旮旯里，从来没有人发现丢失过东西，也从来不会有人去怀疑和告发他；一个老头在这间茅屋里生活了几十年，却没人看清过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也有人嫉恨李大根，那就是保长王麻子。那一年，保长的女儿出嫁，新婚前的某天夜里，整套嫁妆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王麻子料定是李大根搞的鬼，带着一群人闯进他那茅草屋，遍寻无果。王麻子恼羞成怒，指挥家丁掳走了李大根，连夜动用私刑，严加逼供。王麻子身边的狗腿子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但折磨人却有一整套。他们用粗麻布裹着马桑树棒子，死命夯击李大根的臀部，这样的拷打会打碎骨头，但从衣服外面却一点看不出来。大根的惨叫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都敢怒而不敢言。后来王麻子的儿子打得兴起，居然用麻布口袋装着秤砣猛击大根的头部，只两下就让李大根彻底没了声息，王麻子命人把他扔在柴房里，门外还昼夜着人把守。

        而就在当晚，派出去打探失物下落的人回来告诉王麻子，说有村民看见一伙人抬着嫁妆上鹰嘴岩去了。王麻子这才知道，是鹰嘴岩的土匪趁夜偷了他女儿的家当。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没劫了他的待嫁闺女，放火烧了他家院子就算是大幸，王麻子再厉害十倍，也不敢招惹这些活阎王。只好哑巴吃黄连，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回过神来才觉得是自己冤枉了李大根，王麻子又羞又怕又恼恨不已，大叫：赶紧把他给我扔出去，别让他死在我家里！家丁打开柴门一看，愣在当场，那个只剩下半条命的李大根居然不见了！王麻子大惊，这时候，家里长工来报，说是自己负责饲养的十几头肥猪，最大的两头居然口吐鲜血死在了猪圈里，更离奇的是，一条由整块砂石抠出来的猪食槽子，居然被什么东西敲得粉碎。

        王麻子这才觉得，李大根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每次一想到怪老头鹰隼一般的眼神，他都禁不住要打几个寒颤。

        李大根又回想起了昨夜的遭遇。二更时分，他照例起床，为那简陋不堪的神龛上了一炷香，虔诚地跪拜过后，燃起了一根蜡烛。如果不出意外，这跟蜡烛将会照亮他今夜的行程，直到他天亮之前归来。他把蜡烛放在神龛之下的八仙桌上，罩上灯罩，穿上夜行衣，小心翼翼地锁上了大门，抬头看了看深邃得不见一丝光亮的老天，提脚奔入茫茫夜色之中。

        李大根从来不会在方圆五百里之内行窃，这是老头子立下的规矩，他从来不敢逾越。哪怕王麻子那样对待自己，李大根也从来没有计较过。他仍然一如既往，从事着他引以为荣的小偷职业，干着他喜欢的窃富济贫的行当——他自己就够贫穷了，同时和乡亲们保持着那种不远不近的关系。方圆五百里的距离，对于李大根来说算不了什么，恩施城里的达官贵人，云阳县城里的盐商巨贾，都是他光顾的对象。一夜之间，这些人的财富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而他们，从来不知道李大根的存在。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天好黑。不过这是对平常人而言。在李大根眼里，这样的夜晚是做营生的最佳时机。只要蜡烛不灭，他的面前就是一条光明的坦途。五百里，一夜一个来回，速度自然不会很慢。疾行的过程中，李大根突然听见耳边似乎有什么声响，他很奇怪，这样的夜晚还有什么东西出来和他一起活动。于是他扭头四处看了看，脚下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就这一扭头的功夫，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装上了一堵墙，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地窖之内。

        地窖逃生，这不是自己最拿手的事么？李大根笑了，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突然发现自己脚上居然还戴着脚镣，伸手摸了摸，锁得挺紧的。这人真有意思。不过在情况未明之前，还是先探个究竟来得比较妥当。李大根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捋，一副生锈的镣铐应手而落。他身子一扭，就像一条蛇一样，沿着地窖游上去。用手试探了一下地窖口，那里盖了一块门板，门板上肯定还有别的东西，感觉很沉重。不过这都难不住李大根，他一手插进地窖的土墙内，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另一手顺着地窖口的边缘伸出去，就这样一点一点将门板撬动，直到地窖口露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李大根使出他最拿手的缩骨功，整个身子如同一条泥鳅，从那小小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他回头看了看，发现那门板上居然压着一副石磨，石磨上面还有一筐梨。李大根坐了下来，拿起一个大梨，在衣服上擦了擦，大嚼起来。

        这屋子倒像是许多年没人居住了，四角都结着蜘蛛网，屋里除了一副石磨和一筐梨以外，没有任何物品。大门洞开，门板就在自己的脚下。唯一的一扇窗，居然连窗棱子也被人卸了去。李大根觉得这地方似乎透着一丝诡异，扔掉手里的半个梨，纵身弹出了屋子。

        李大根看了看周围的景致，好像从来没来过这里。现在是过午时分。看来自己在地窖里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时辰。前面刚好有条河，先去洗把脸吧。李大根快步走到河边。清凌凌的河水，还有小麻花鱼游弋其中，这地方真不错。他掬了一捧水，浇在自己脸上，一种清凉舒爽的感觉沁上心头。不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还是没想通。就这样，李大根痛痛快快地在河边洗漱过，然后看着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等到波纹平静下来，他就看到了自己的脸。不对！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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