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好梦莫催醒（三）
李牧之早已在书房中等着赵子义。
他实在是很老了，甚至眼神都开始有些浑浊，不复年轻时那般犀利。同时他也开始微微有些驼背，整个人比之前矮小了一圈。这些年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力量的流失，肌肉日渐松弛，已经撑不起年轻时高大的轮廓。
他就像是一只逐渐衰老的植物，第一片叶子开始掉落已经预示了他的人生已经走向迟暮。
他在人生的末尾选择了放手一搏，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和他用一生为李家积攒下的荣耀。
而今他的人生终于到了尾声。应该感到悲哀吗？或许吧。
其实局势很早就已经明朗了，李家缺少有能力的后辈，早就失去了站在政治大局中的资格。可是李家还有不少的小辈需要庇护，李牧之习惯了大树一般为他们遮风挡雨，无法做到撒手不管。
赵子义从院外沿着回廊大步走进来，身姿挺拔如松，紧紧抿着的嘴角和坚毅的下颌线都昭示着他的年轻。
李牧之的脑中闪过无数次他父兄来李府的样子，赵家父子三人的模样重叠在廊下。其实赵子义的长相并不像他的父兄，反而更多像他的母亲，但是身型骨架，却有赵家人典型的高大挺阔。
李牧之远远地看着他，忽然生出了一种羡慕。不是羡慕赵子义的年轻，而是羡慕赵家能有不止一个优秀的后辈。
曾经他用尽手段赶走了赵家长子，但是如今他老了，与赵子义缠斗这么多年已经耗尽了他仅余的精力，但结果却是亲自把一只小狼崽，养成了能够横扫北境的强者。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许这是他除了建成光北军之外，最大的功绩了。
李牧之撩开了门帘，让阳光洒了一些到屋里来，自己则站到门外。
“子义，你来了。”他缓缓地说道，像是早就预见到这一天一样。
赵子义站在院中，隔着半个花木葱茏的院子，神情肃穆而恭敬地向他行了后辈之礼。一举一动，与以往相比也没有丝毫疏忽。
李牧之笑地坦荡，仿佛赵子义只是如常来与他讨教兵法谋略一样。“别苦着一张脸，有什么结果，直接说吧。”
赵子义回望向李牧之，但是神情中并没有半分不恭敬。“根据风鸣山匪的口供，以及抓获的其他江湖人士的供述，此次屠城暴露出的光北军中内应共有一十九人，其中十人出自李家，此外还有多人负责内外联络。但是在光北军之外，经此一役所暴露出的北燕细作中，也有不少与李家有关系。”
“李家在北境的地位与其他人不同，李老师将军功勋在身，先帝有留下明昭，李家护国有功，要求后人应礼遇李家子孙。所以此次所有涉事李家人，不收监，仅留在李府□□，后续待金陵有明确圣旨再定罪。”
李牧之眼睛眯了一下。“屠城？这是你报给金陵的说辞？”
“是我报的，但是我也没说错。”赵子义不避不闪地直视李牧之。“老将军这些日子没有出过府，对街上的情形不太清楚。此刻滦城已是断壁残垣，百姓流离，尸体多的义庄都不够用，多少孩子一夜之间成了孤儿，说是屠城，不足为过。”
“你这是公报私仇！”李牧之动了气。
“私仇？我们的确是有私仇，但却没有报在这里。”赵子义语调平静，但是眼神却越发犀利。“要说私仇，其实只有一件。当年我长兄接到线报说发现了敌军踪迹，结果却中了埋伏，重伤失踪半年之久，而且最终废了一双腿，至今无法行走。”
提及往事，赵子义的语速有一瞬间的停滞。“不过这笔账，赵家已经报过了。”
李牧之的脸色冷下来。“我两个儿子的死，果然跟赵家有关。”
“谈不上。与赵家有关的，只有李二爷的死而已。”赵子义的思绪散到了过去。“当年您一直觉得是我长兄抢了李家大爷的位子，所以频频设计陷害他，最终还出了这样的诛心的计策。当时，为了取信于他，您还特意让二爷陪着我兄长出发。所以当时我兄长发现不对时，其实第一怀疑对象就是同行的李家二爷。”
“他没有证据！”
“敌人的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要什么证据。”赵子义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寒意。“我兄长重伤，但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杀了当年的二爷，后来失去了意识。不过他没有料到的事，你们居然顺水推舟，将李家二爷谎报成遭遇敌军，力战而死，还诬陷我兄长畏敌。”
赵子义看向李牧之的眼神里有了怒火。“你们可知道，就因为你们的诬陷，我父亲受了多少猜疑，赵家受了多少无妄之灾！若不是为了重振门庭，我长姐不会嫁给皇子，继而成为宫妃。我更不会来到滦城，不会隐姓埋名进入光北军，也没有我们后来这么多年的恩怨。”
甚至如果没有李家，赵家会不会真的只当一个纯臣，只需要在朝堂中独善其身便可，往后的各种阴谋诡计也都消弭于无形，那沈家呢？会不会他就真的娶了沈雁北？
“光北军本就是我所创，赵易山鸠占鹊巢树立了自己的功绩，难道他的子孙后代也要趴在我的光北军上吸血？”
“你的光北军？你只是光北军的将领，但是真正组成光北军血肉的，是当年数以万计的流民，是千千万万前赴后继的将士。将军姓赵还是姓李，有什么重要，能收复北境十三城才是最重要的。”
李牧之冷哼了一声，“收复北境十三城？功败垂成之时，你们赵家自己把到手的城池又送了回去，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光复北境十三城！”
“是，如今的赵家，也不是当年的赵家了。”赵子义叹了口气，但是脊背依然挺直，“不过赵家如何，便不劳李老将军挂心了。李老将军既然自始至终没有光复北境之志，更没有把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便无需再惦记十三城的安危了。”
赵子义顿了一下，转而说道：“不过至于李家大爷的死，老将军不用再疑心赵家了。他的确是为国尽忠，死在了战场之上，其中没有赵家的手脚。”
赵子义心中突然有些唏嘘。“他是真英豪，大丈夫，就不要再用我们这些肮脏的算计来辱他英名了。后面我会吩咐下去，李家人在看押期间不会有人为难你们，请老将军好自为之。”
他朝李牧之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李家。
背后的李牧之还在大骂赵家是乱臣贼子，但是又如何呢？如今谁是谁非，谁忠谁奸，真的还说得清吗？
赵子义和李牧之相交匪浅，甚至曾经在年少的赵子义心里还对他有几分崇拜，但是此时，他心中只有恩怨已了后的怅然若失。
春花已经开尽了，滦城里渐渐平静下来。
桑枝来送药时，赵子义不在屋内，沈雁北正坐在镜子前将头发高高束起来。“姑娘这是准备出门？”
她换了一身利落的束腰红裙，被鲜亮的颜色一衬，脸上的病气都弱了不少。这裙子还是赵子义挑的，选了红的发亮的颜色，竟然难得地讨沈雁北的喜欢。
“嗯，下午想去郊外跑马。”沈雁北说得随意。她没告诉桑枝，赵子义临出门前，自己跟他说的是：要不你陪我去，要不我自己去。
赵子义无法，在沈雁北的不容置疑中当场认输，但是他下午要去一趟李家，让沈雁北先在府衙中等他回来再一起去郊外。
“你是叫做什么来着？”沈雁北看着桑枝觉得眼熟，但是又实在是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桑枝，我叫桑枝。”桑枝重重叹了口气。“好歹我也给送过药啊。”
其实也不能怪沈雁北。这次城里伤员太多，城里的大夫但凡能动的都上了。短短半月时间，桑枝几乎瘦脱了相，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重。
偏偏他还要惦记着一个沈雁北。他把药方和束魂丹的配方写信给了师傅，可是得到的却是茫然没有回音。他只能把自己埋在医书里，想要从中找出沈雁北记忆混乱的根源。
与憔悴的桑枝形成了强烈对比的，是沈雁北的安之若素。渡过了最初几天的迷茫期后，她反而越来越淡定，日日梦时多醒时少，一段时间过去反而将之前的枯槁之色一扫而空，整个人的线条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舒展。
沈雁北喝了药，把药碗还给桑枝，刚刚靠近他便问到一阵幽幽的香气。“这是什么味道？”
“嗯？”桑枝抬起衣袖自己闻了闻。“我在县衙廊下煮药，旁边的荼靡花开了，可能是花香留在了衣服上。”
沈雁北没有上心，自己推开了后窗，想尽力往桑枝说的方向望一望，可只看到浓重乌云下的重重屋檐。“是要下雨了吗？刚刚天色不是还好得很？”沈雁北皱眉问道。
桑枝看着沈雁北姿态闲适，全副心神都在天气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担心自己忘了的那些事，会再也想不起来了吗？”
沈雁北嫣然一笑。“我不是忘了，只是暂时脑子有些乱而已。我之前病入膏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逼得你不得不下重药。虽然我想不起来具体原因，但是应来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所以我觉得啊，有些事忘了也挺好。再等等吧，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想起来了。”
沈雁北的右手不自觉抚摸到胸口，那里有一个狰狞的疤痕，即便混杂在身上数不清的伤痕中，也显得尤为刺眼。当时的当胸一剑几乎将她身体贯穿，她记不太清是为什么而受伤，但是有时候午夜梦回，胸口的隐隐作痛还是会提醒她，这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记忆。
再等等吧，再让她无忧无虑地过几天，等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再去面对吧。
沈雁北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随即轻轻抿嘴一笑，又换上之前那幅心无挂碍的模样。
她回首看向眉头紧皱的桑枝，语调轻快地笑着说道：“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今天下午可千万别下雨，别搅了我出游骑马的好兴致。”
沈雁北逆光站在窗边。
即便是过了很多年后，桑枝也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阴沉，光线温柔，铅灰色的光芒给沈雁北劲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配上她一身红裙和飞扬的神采，在一团死气中显得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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