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变与化
步入夏时，雨水渐増，薛瑀不得不改用马车出行。
他撑着竹骨伞候了片刻，未等管家带来薛府的车驾，巷口一顶华盖突兀地映入眼帘，旌旗上绣着飘逸雅致的云纹，以及一个醒目的顾字。薛瑀想起来自家外甥女似乎同安定侯世子闹了矛盾，不久前人家登门致歉，她倒是气鼓鼓地将人扫地出门。
裴媞领着一双儿女上前，薛瑀来不及细想，抬步走下石阶迎上尊客。
裴媞施礼后率先开口：“我听说慧玉有孕，正想着同玉卿商量商量，看看给她备些物件送去淮安。”
薛瑀唤来下人去通知夫人，冲裴媞温和致谢：“夫人有心了。”
顾钟与裴珠各自请了安，裴媞有些歉意地笑笑：“薛大人公务在身可自作安排，原是我叨扰，不该耽误您的正事。”
薛瑀推辞几句，领着三人入府，想起之前提到的征召之事，他浅浅提了一句安定侯近况如何。
不等裴媞作答，小儿郎抢着开口，语气颇有些欢喜得意：“薛伯伯，父亲去了五台山，听说有个长眉仙人在那里修炼，他拜师学道去了！”
两个大人脸色俱是一变，尤其是裴媞神容略微僵硬，好在薛瑀持重镇定，轻轻一笑化解尴尬，心底却是沉重万分。
裴媞不好当着外人面对不着调的小儿狠狠教育一番，一把将他扯到身后，笑着开口：“别听顾钟胡说。亭奇嗜好棋术，五台山有个道长出关，两人多年前约定了一场对弈，他此番是去赴约。”
安定侯嗜棋如命之事的确名声在外。
要说如今京中的王侯世家多是贪图享乐、碌碌无为之辈也不尽然。如安定侯顾亭奇年少袭爵、广建战功，因伤病退出朝堂，舍弃实权做了个闲散侯爷。也因如此，薛瑀才敢举荐这位远离朝堂多年的“玩物丧志”之人，一来有实打实的军功可以堵住异议，二来为重新启用这位将才做好铺垫。
不知是有意无意，这个良机老天爷并未垂青他们这一方。从洛平到五台山，来回路程最快也需五日。更不必说顾亭奇是否愿意应召。
薛瑀原以为安定侯顾亭奇还有些抱负在的。
二人交往不深，顾亭奇在外领兵作战的那些年，薛瑀刚刚随父入京，只是尚书省一个小小的尚书郎。他那时负责整理战报之类的文书，几次逢到安定侯世子顾亭奇的名号，才知道洛平城中不全是虚伪狡诈、醉生梦死的庸碌之人。
薛瑀将这些心念压下，许玉卿牵着高玖容快步赶来，小姑娘一脸不情不愿。
薛瑀朝裴媞颔首作别，他走得极快，雨滴倾泻而下打湿了他的官袍，而避雨的油纸伞明明稳稳握着。
许玉卿晓得他这是有什么急事着急进宫，收回视线，迎着面前的美妇人进入大堂，招呼她们坐下：“你倒是消息灵通。正好你来了，我也有个帮手。”
两个大人悠闲惬意地品茶闲谈，三个孩子各据一方，你瞪着我，我睨着你，彼此瞧不来。
高玖容觉得无趣，找了个读书的借口匆忙开溜，将一众人扔在原地错愕不已。
裴媞赶紧扳过儿子的肩臂，严肃质问道：“你到底还做了什么错事，玖容不是小气的姑娘，这回她竟然厌恶你到了这般地步！”
顾钟扯着嗓子连忙发誓：“娘！我真的没有啊！学斋的事我已经认错了，夫子那儿也去了，玖容这儿我上次和裴珠带了一大堆礼物向她道歉，她还是不原谅我！”
一侧的小姑娘跟着解释，泪眼朦胧，神态愈发娇柔：“姨母，肯定是玖容姐姐讨厌我了，她不愿意见我才牵连到表哥的。”
顾钟立在一旁默不作声，裴媞揽过小姑娘柔声安抚。
“我去看看玖容，小孩子间说开就好了。”话虽如此，许玉卿见小丫头最近一直闷闷不乐，事情怕是并不简单。她让裴媞先行休息片刻。
一阵忙乱后许玉卿再次带着玖容来到大堂。小姑娘仍是有些抗逆，看在母亲怀孕的份上，她先不同他们计较了。
顾钟面色一喜，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腕：“高珍珍！走！我们去池塘打水漂，你不知道，我攒了好多鹅卵石！”
两人直奔廊下，儿郎冲身后大喊一声：“裴珠！跟上！”
打打闹闹地乱成一团，化开先前拧巴别扭的气氛，许玉卿这才安心同裴媞商量起正事。
长辈在场，高玖容不敢违逆，直到去了后院，她甩开钳制，昂首挺胸地站在二人身前，清了清嗓子，态度十分郑重其事：“顾钟，从今以后，我高玖容要潜心念书，不陪你做这些幼稚滑稽的游戏了！”
她颇为深沉地扫了一眼一侧沉默怯弱的小姑娘：“以后，就让裴珠陪你玩吧，本女侠不伺候啦！”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像是画本人物中慷慨豪迈的女侠，云淡风轻地甩开袖子扬长而去。
她有意忽略身后急切迷茫的唤音。
小姑娘撩起裙摆，恣意轻快地踩着水坑，漾开一圈圈波纹，如今她武功精进，故意踩着水坑试验轻功。
不管怎么说顾钟是无辜的，她不想伤害这个朋友。裴珠同她结怨，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去完成，才没工夫陪她玩弄这些幼稚的把戏呢。
虽然她的确想过一拳打上裴珠的鼻梁。
这一幕留下的背影真真有些了侠女驰骋天下的自由味道，无拘无束，坦荡豪情。
裴珠见她身影蹁跹如蝶，这些下作的手段不能入她眼。
“我错了，珍珍。”
这一声念得浅淡，又混有雨声，前面无声伫立的儿郎突然回身，怔怔问了一句：“裴珠你说什么？”
这只是一句简单的询问，眉宇间没有怀疑质问之意。
裴珠撑起一抹浅笑：“我是说，玖容愿意念书是一桩好事，表哥也要渐渐收心。”
顾钟已经回首继续追逐那抹靓影，她不确定眼前的清秀儿郎是否听见。眼尾的水渍可能是不小心溅到的雨滴，顺畅地滑过裴珠细腻白皙的面颊，混入铺天盖地的雨势之中。
·
清心殿内中书令任易与中书舍人沈安宜俱在，征召顾亭奇的圣旨平铺在书案中央，殿内气氛凝重，少年天子脸上多有郁郁之色。
“薛御史来了，来人赐座！”陈燎心下稍安，“安定侯此时离开洛平，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在场三人都是他亲近信任的臣子，陈燎没有顾忌，将心底疑问抛出。
薛瑀想起昔年在笔墨文字中结识的这位特立独行的儿郎，沉声回应：“安定侯排斥党争，即便是有意避开征召，应同司马氏无关。”
陈燎心有不甘，却不再纠结此事。
“岂不是真让谢绍寒入朝？”
低沉醇厚的嗓音轻缓响起：“陛下，让谢绍寒入朝未必是件坏事。”
任易服侍过三代帝王，如今垂垂老矣，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些事反倒看开。
“谢氏远在青州，他一人入朝，在洛平根基不深，即便是司马氏的党附也需要时间稳定根基。陛下可以静观其变，利用他打开局面。”
任易并不清楚全部计划，不过从外朝官员的频繁调动中可以预见皇帝已经有所动作。
“司马沛围困朔方，攻而不拔，是在拖延时间。”沈安宜温声提醒。
薛瑀飞快计较情势，心底有了结论：“也好。陛下放心，臣寻得一可靠之人，可助我们完成计划。”
陈燎没有追问这人是谁，薛瑀给出保证说明已有相当把握：“好，那便由任大人拟旨，召谢绍寒入京。”
三人领旨出门，任易有要务在身先行辞别。
两个年轻人撑起伞，沿着平坦光洁的宫道漫步，两个人都不着急。入夏季后官服换成了鲜艳的绛色华服，儿郎绰约风姿像是渡人的舟，稳稳前行在这冷峻灰暗的权力欲海之上。
沈安宜局促些，薛瑀年长他十岁有余，沈安宜又同薛珈交好，心底早就视眼前风姿雅仪端方的男子为兄长，敬佩又仰慕。
薛瑀感受到身侧之人的紧张不安，他想了想，选择聊起有关天子的几桩往事。
“你可知十年前，司马铭与司马沛领军血洗皇宫，先帝与圣上何以平安无事吗？”
薛瑀语气平淡，有些追随往事时的惆怅情绪，明明是大不敬的话题，他并不畏惧。显然，若是陛下在场，说不定还会主动攀谈。只有充分了解对手，了解自己，才能百战不殆。
沈安宜谨慎回应：“听说是与福仪长公主有关。”
魏国人习惯称呼她为福仪长公主，而不是会稽王妃。她死于宫乱，最终陪葬帝陵，而不是埋没在司马家的陵园。
“陛下和先帝诞育之际皆是差点惨遭奸佞毒手，福仪长公主亲自抚养二人长大，司马氏屠戮皇室，福仪长公主死于会稽王司马沛剑下，实则一命换一命，以保全帝室最后的血脉。”
“如今的会稽王世子是福仪长公主之子司马郴，虽是慜帝遗诏，这些年来司马沛从未请旨废黜世子，还准他随军北上。”
沈安宜有些诧异，薛瑀之言暗示了一种可能性。
“薛御史的意思是，会稽王对长公主确有真情。”
男子温和一笑，两人已经行至分叉口，薛瑀去御史台前需要先走一趟尚书省，父亲薛觉义正在主持关中灾情预防事宜。
薛瑀直接给出回答：“可能有。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从帝室血脉上讲，司马郴是陛下如今最亲近的人。”
这样一个生来就满身矛盾的人，人生会是何种际遇呢。
薛瑀压住儿郎的肩膀，细心嘱托：“你如今陪侍陛下左右，多多劝慰开导他些。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更加了解陛下是一个怎样的人。”
“安宜明白。薛御史慢走。”
沈安宜目送，见他一步一步坦荡向前。
天子说，他会站在所有人身前。沈安宜如今了然，原来是因为曾经有人义无反顾地将他护在身后，此中滋味，酝酿数年，如今已是向死求生的果敢决绝，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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