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夫妻私话
张甫明走出大殿之后，轻轻吐了一口心中的浊气。目光扫过王缙，他冷笑了一声：“丹毫兄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王缙和张甫明虽然同为当朝宰辅，但张甫明是尚书令，王缙却是中书令，论资排辈，王缙坐上中书令之位也比张甫明晚上三年。因此，张甫明可以对王缙直呼其表字，王缙为表恭敬，必须称张甫明一声“相爷”。
面对张甫明的冷嘲热讽，王缙勾了勾唇，反唇相讥道：“比不过张相，您那一番御前奏对才叫精彩。”
张甫明被王缙戳中了痛处，脸上有些下不来。
张甫明虽然老谋深算、党羽众多，奈何家中的子侄不争气，偌大一个张家全靠他一个人撑着。皇帝拿相位相逼，他只能妥协。但王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张甫明哼笑一声，手指在留了许多年的美髯上抚了抚，慢悠悠地说道：“老夫若是没有记错，丹毫兄的长孙女如今还没有许人吧，丹毫兄觉得老夫的嫡孙如何？”
张甫明说完，哈哈大笑，不等王缙回答，扬长而去！
王缙望着张甫明步履如风的身影，在心中暗啐了一口！这老匹夫不就是等着看自己笑话吗？自己偏不如他意！
谢晏和并没有去瑶华宫，出了乾元殿之后，孔四全按着皇帝的吩咐带着雍和县主来到早就备好了温泉汤的凤池殿。
偌大的池子里加了能够舒缓身体酸痛的药油和芳香的花瓣，谢晏和身上披着一层薄纱，在宫人的服侍下迈入汤池。
温热的泉水洗去了一身的疲惫，谢晏和望着自己酥xiong上留下的点点红痕，被蒸腾的热气熏红的双颊更加的酡颜如醉。她屏住呼吸，默默将自己埋进水里面。真是……真是太荒唐了！
就在谢晏和昏昏欲睡之时，汤池外面响起一阵轻巧的足音。谢晏和倏然间睁开了一双妙目。
一个谢晏和觉得有几分眼生的宫女来到谢晏和所在的汤池前，蹲下身，附在她的耳边说道：“县主，奴婢是福庆公主身边的宫人，公主殿下让奴婢来知会您一声：平安大长公主在宫门处长跪不起，公主殿下让您早做决断。”
谢晏和桃花眼里的凌厉之色一闪而逝，她淡淡道：“帮我代谢你家殿下的好意，我知道了。”
“奴婢告退。”宫人完成任务之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谢晏和从温泉汤池中站起：“来人，更衣！”
梳妆镜前，宫人重新为谢晏和盘好了发髻。
望着镜中宛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容颜，谢晏和拿起桌上的螺子黛，将一双弯弯的黛眉微微加粗，上挑的眉尾带出一丝凌厉。她抿了抿朱唇，桃花眼里浮上浓浓的煞气。
兄长能够坐上如今的位置，全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兄长。
孔四全特意备了软轿，谢晏和到了宫门处，平安大长公主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谢晏和下轿时，望着大长公主一夜之间变白了的满头银丝，还有脸上深刻的法令纹，心头一酸，生出淡淡的怜悯。
可怜天下父母心。平安大长公主曾经保养得宜的容颜像是一下子步入了风烛残年，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撒手人寰。
“晏和？”平安大长公主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在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孙女后，眼中出现了明显的错愕。
“祖母，您是要为大伯父求情吗？”谢晏和屈膝，与平安大长公主相对而跪。
“晏和，你大伯父……”平安大长公主深深闭了闭眼，她压下喉间的哽咽，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本宫知道你大伯父他罪无可赦。可本宫再也承受不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晏和，本宫知道，在本宫要你喝下那碗药之前，本宫和你的祖孙情分便尽了。但你能不能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救救你大伯父？”
平安大长公主泪流满面。
“祖母，我爹他是怎么死的？”谢晏和并没有回应平安大长公主的请求，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直视着平安大长公主。
平安大长公主按在地上的手指倏然间攥紧。这个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么问！
“你爹……”平安大长公主忍着心头的酸楚说道，“你爹他是为了陛下而死。晏和，你帮祖母跟陛下求求情……”
“祖母，我若帮大伯父求情，我怕九泉之下的爹娘死不瞑目。”谢晏和平静地打断平安大长公主的话，她嫣红的唇瓣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淡淡道：“我真是天真，我还在期待什么呢？在您心中，活着的儿子比死去的儿子更重要。”
谢晏和说完，从宫道上起身，她望着平安大长公主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祖母，忘了告诉您，大堂哥一家都在我的手上。大堂哥一家的死活，就在祖母的一念之间。”
平安大长公主闻言，一张苍老的面庞顿时褪去了血色，她带着泪光的眼睛恶狠狠地望向眼前的孙女，像是在看自己的仇人。
“祖母您如果不想给大堂哥一家收尸的话，那就请回吧。”谢晏和神色漠然地说道，“至于请罪的折子，我已经让人写好了。祖母只要交给陛下，我可以让陛下放过三叔一家。孰轻孰重，想必祖母自有决断。”
平安大长公主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孙女一样，她阴冷的目光将自己的孙女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若是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自己的积威之下立刻就要跪下请罪了，可是面前的少女却怡然无惧，那双桃花眼里只有冰冷和漠然。
平安大长公主长笑一声，笑声极其悲怆，半晌，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本宫小瞧了你。晏和，没想到你才是最像本宫的人。”
“祖母，您错了，我有底线”谢晏和淡淡说完，转身离开，其间，没有再回头看大长公主一眼，
……
王缙回府之后，第一时间去了后宅。
到了王老夫人的春晖院，还没进门，王缙便听到了几个孙女清脆的说笑声。
看到王老太爷进屋之后，王家的几个小姐连忙站了起来，一齐行礼道：“孙女给祖父请安。”
王缙摆了摆手，示意孙女们免礼。
几个女孩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原本在王老夫人跟前的活泼、灵巧全都不见了，一齐变得安静、内敛起来，可见王缙平时在晚辈间积威之重。
与其他几个女孩不同，屋子里最年长的女孩子并不像其他几个妹妹那般畏惧王缙，甚至笑吟吟地说道：“祖父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这女孩被王老夫人搂在自己的身边，她生了一张柔和可亲的鹅蛋脸，柳叶眉，水杏眼，容貌姣好、娴静温柔，正是王家的长孙女王若弗。一直留到了十七岁，仍然没有说人家。
“若弗，你先领着几个妹妹退下，我和你祖母有要事相商。”王缙心中生出一股惋惜来。长孙女温柔、敦厚，原本是最好的中宫人选。可惜，陛下心中只有雍和县主那个祸水。
夫妻多年，几个女孩或许看不出什么。王老夫人却没有错过王缙眼中的那抹惋惜之色，她冲着几个孙女挥了挥手：“今日春光正好，若弗，你带几个妹妹去花园里逛逛。”
“是，祖父、祖母，孙女告退。”
等到几个孙女鱼贯着退出屋子。
王缙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哪里还有刚刚的温和。
“老爷，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吗？”王老夫人握紧了腕上的佛珠。
在相扶相持了大半辈子的妻子面前，王缙倒也没有隐瞒，他沉声说道：“陛下昨日遇刺，牵连甚广，谢国公和蔡国公全部被拖下了水。”
“什么！”王老夫人惊地从榻上站了起来，她紧紧攥着腕上的佛珠，一迭声问道：“老爷，消息可属实？将明呢？会不会连累了将明？！”
“谋逆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你说呢？”王缙轻哼了一声。
王老夫人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摇摇欲坠。
王缙连忙上前扶了妻子一把，没好气地说道：“谢将明有个狐媚惑主的好妹妹，陛下不仅将姑爷摘了出来，还准备将雍和县主迎进宫，你放心好了。”
王缙这一番话信息量太大，王老夫人仔仔细细地消化了一番，才把其中的意思理明白。
“你是说，陛下不会迁怒姑爷是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老夫人此刻最关心的便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我方才不是都说过了？陛下被雍和县主迷了心窍！别说姑爷没有掺和到谋逆案里，就算姑爷真的弑君，说不定陛下也会网开一面。”
“这不是好事吗？”王老夫人没有理会自己丈夫的阴阳怪气，她连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真是菩萨保佑，为表诚心，我定要斋戒三日才成。”
“好事？”王缙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地说道：“我们把若弗留到这么大，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老爷，陛下要娶雍和县主？可是雍和县主曾经和太子殿下有过婚约啊！”王老夫人从方才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在皇家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王缙讥诮地说道，“陛下要娶雍和县主为中宫皇后。今日张甫明那个老匹夫反对的厉害，结果被陛下以官位相挟，这老匹夫怕了。”
“这也太荒唐了。”王老夫人不可置信地说道。
王缙灌下一碗茶，心头的怒火这才消退了一些，他淡淡道：“陛下铁了心。咱们这位陛下可不像先皇，字典里就没有‘柔仁’二字，把陛下惹急了，直接让臣子暴毙。”
王老夫人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陛下登基之初，那些反对的最激烈的老臣死的不明不白，王老夫人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老爷，那咱们家若弗该怎么办啊！”王若弗是王老夫人最喜欢的孙女，为了进宫，才拖到十七岁还没有成亲。若是现在说人家，哪里还有什么好人家啊！
“老爷，我早说过，我们王家富贵已极，不必非要送女入宫，你偏偏不听，生生把我的好孙女给耽误了……”王老夫人又是气怒又是伤心，最后忍不住“呜呜”痛哭了起来。
“好了，你就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了！”王缙呵斥道。虽然他的态度很不耐烦，仍是耐着性子帮王老夫人抹去眼角的泪水。
王老夫人总算收住了眼泪，她忍不住说道：“老爷，中宫之位已定，我也就不肖想了。如果若弗说不到好人家，能谋得一个贵妃之位也不算埋没了她。老爷你是两朝元老，陛下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你吧。”
王老夫人将京中和王家门当户对的适婚男子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悲哀地发现，孙女除了进宫之外，似乎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闻言，王缙沉郁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
王老夫人心头咯噔了一声，追问道：“老爷，该不会是陛下不想纳妃了吧？可这有违祖制啊！”
王缙嗤笑道：“天真！陛下登基之后，后宫除了惠贵人之外，连个后妃的影子都不见。还有太子的生母，至今也只是雍王妃。你看朝中谁敢置喙？”
王缙闭了闭眼，脸上出现一抹颓唐之色，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意味：“陛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雄主，既有安邦之能，又有治世之才。我们这些大臣就算想要辖制陛下也是技不如人。”
闻言，王老夫人悲从中来：“我的若弗以后该怎么办啊……”
王缙要比自己的妻子冷静多了，或者说，他的内心要更加冷酷：“此事已成定局，你就算哭瞎了眼睛又有什么用！”
王老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她望着铁石心肠的丈夫，只觉得一阵齿冷。王老夫人凄声道：“若弗以后只能低嫁。我这么好的孙女，想一想就觉得心里难受。”
王缙不想再在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上继续去和老妻纠缠。他放软了语气，温声说道：“你现在就给咱们的女儿修书一封，我今日把雍和县主给得罪狠了，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尽力修补两家的关系了。”
“老爷，您又是怎么得罪了雍和县主。”王缙话题转换的太快，王老夫人有些跟不上丈夫的速度，她露出一脸的震惊之色。
雍和县主从前虽然跋扈，可因为有卿筠的关系在，雍和县主对她们家一向尊敬。王老夫人实在想不到丈夫会开罪雍和县主的理由。
“此事说来话长。”王缙颇为头痛地解释道。
“昨夜金吾卫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和张甫明岂能坐视不理？我二人便相约在今日一起入宫面圣。结果，到了乾元殿之后，却从陛下处得知，陛下昨日在城郊遇刺，谢国公也掺和了进去。我为了避嫌，只能让陛下秉公处置。不巧的是，当时雍和县主也在殿中……”
“你这老贼，你好狠的心！卿筠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王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愤怒至极的王老夫人打断，她脾气上来，拎着拳头朝着王缙的胸口砸去，大喊道：“老东西，我和你拼了！”
王老夫人这一拳丝毫没有留情。
王缙胸口遭到重击，不由闷哼了一声，他连忙捉住王老夫人的手，恨声说道：“你真是不可理喻。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王家！”
“狗屁！”王老夫人根本不听王缙的辩解，她冷笑着说道，“你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王缙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妻子出身曲潭孔家，虽然脾气大了一些，但是为人端庄知礼，倍受京中妇人的称道。如今妻子在自己面前竟然说出这样的粗鄙之语，简直和个市井泼妇没有什么两样！
王缙刚要发怒，却见王老夫人切齿一笑，满目嘲讽地说道：“我说大儿子像了谁，原来像了你这个没心肝的老东西！自从他毁诺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卿筠交代，没想到如今，你也做出这样见死不救的事！还妄想着我在卿筠面前帮你说好话，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不得不说，夫妻多年，王老夫人是最了解王缙的人。虽然王缙语焉不详，但王老夫人仅靠心中猜测，就将朝堂上的事情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想必是这老家伙袖手旁观，说不定还落井下石，才会开罪了雍和县主！王老夫人心中冷笑。
若是有人当着自己的面陷害自己的亲哥哥，她也会和这人拼命！若是这个人还是自己兄长的岳父，那便更加不可原谅！
“夫人，你不要意气用事。”王缙面色一沉，他语气冷硬地说道：“一旦咱们女婿大胜而归，陛下说不定会给将明一个从一品之位。日后我有将明相助，我王家势必如虎添翼。届时，我就可以将张甫明那个老匹夫踩在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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